40 临行密缝
既是请溥家吃饭,周净自有打算。本来这事情得放在合适时候,眼下溥家临行,他又不准备另请傻子出行,干脆搬家里,顺水推舟提出。而此行,他确有目的。 那些昂贵红酒,全部收起来放进储物柜,只留些超市买的红酒和德国罐装啤酒,当初入职搬这儿,以防同事来这儿准备的。不过他不去同事家,更不会邀请同事来这儿。除了主卧,其余空间全部积灰,他从租了这房子,火都没开过,吃行里餐,或者应酬。 简单说,他不会做菜,更别谈本地特色菜。他也没有机会自己做菜,周家虽朴素,周母那是一万个上心这个儿子吃什么,生怕一粒外来之米,败了儿子智商。何况周净长大遇到的种种,轮不到他下厨,此处不作详谈。 但有一事明了,哪怕周净精通厨艺,这次他也不会亲自下厨。他打电话预约本地菜师傅上门做菜,好在工作日夜晚,还排得过来。敲定如下,生冷热熟,汤点蒸炒,一应俱全;选家常食材,款式不花里胡哨,上菜次序保冷保热。 当然有特殊要求,做完菜人得马上走了,不能留家依次上菜,这就要求菜单上的热菜最后完成,或佐以辅热器具,或炖汤煲,更要紧是,刚好在客人来前不久,完毕离开。周净安排完,管家次日来电和他对接,家中多少人,溥家来四人一狗,无须备狗餐,以及保镖要先过来一趟。 溥父竟也要光临寒舍,周净更确信溥家在考察他,对他定位发生变化。周净毫不隐瞒:“考虑到隐私,你们安排也不方便,不在外面就餐。我请了本地特色菜师傅,做完菜就离开。”周净需要他们到达时间。 管家反倒问他时间,晚七点,溥家准时到达。不早也不晚,厨师前脚刚走,保镖就上来,尔后先到的溥母子,兼一名佣人。溥母倒在门口和佣人说些什么,佣人转而把一提东西放平安手上,入门仅剩溥母、傻子与狗。 溥母笑说:“麻烦了,平安爸爸也快到了,他和我们不从一个地方来。”溥母身着米色刺绣套装,首饰仅成套珍珠项链与耳环,兼手指一枚环钻戒指,再朴素些,就是去做慈善的规格了。平安上身朱红绛紫刺绣改良和服上衣,下身宝蓝绸裤,管家挑的,和上次平安为主角那次衣服成套制备。 平安手上提着的东西,他用两只手。管家挑选的酒,也有讲究,不能重礼压人也不能轻礼怠慢。他又呆呆慢慢的了,像是陷入何种思绪,玩偶落入新天地。溥母这会儿也拿不准,说平安高兴呢,从前日说要来周净家,孩子就有些凝滞,说他不乐意,平安又说来。眼下她轻轻摸着平安肩膀:“送礼物吧。” 周净现身仍旧一身上班西装,衬衣齐整和刚换上一样,接过平安礼物,和溥母说:“太客气了,等会儿就开这个酒。”平时平安见着他,总要叫声阿净,如今那狗到脚跟跃了,傻子还是傻呆呆的。周净弯腰摸着嘟嘟脑袋,顺便回了溥母,“那是他们(保镖)的工作,理解,”又起身说:“来这边,做菜师傅才走。” 屋子没有烟火气,没有一件繁杂之物。整个室内入眼所见之处,所有灯光打开。这屋主早已身在国外,全部交由中介打理。房子装修清简,入眼色调皆为黑檀木,耐用易租。餐厅对面弧形阳台,落地窗锁着,玻璃倒映餐桌顶上的吊灯。外边空荡荡。 黑长方餐桌铺满菜,座位拉开到合适距离,却没有人落座吃饭,像是贡品更似祭品,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食用,这幅奇异场景黑洞般攫住溥平安——周净的家这样奇怪。直到那套熟悉餐具在口大大的碗后面,他活泛起惊讶神情,指着说:“平安的。” 傻逼总算醒过来,今晚可不能没有他,周净在他身旁回声:“答对。”周净一边拉开座位,溥平安落座。嘟嘟后座在平安脚边,它在家已经吃了狗餐,现在是工作时间。本来这座位安排,溥父母同侧,周净平安佣人同侧。结果没让佣人进来。 周净拎起酒,给三只杯子倒酒,围绕平安说:“还好是管家和我说送来平安吃饭的东西。” 许女士却径直坐在平安对面,收回刚刚环视周净家装视线,和气说:“你也不要太客气了,只有我们几个,随意一些。”原先听了邀约,她打算就她和平安,她也意外丈夫要来。 周净向身后一望,仿佛顺着刚才溥母视线,回身撑着平安椅背,笑说:“怎么样?我租的房子,还不赖吧,离单位挺近。” 溥母抿了口酒,有心情说:“带我们参观参观?” 周净说:“来吧!”拍拍平安肩膀,又说:“不过没有什么玩的。” 溥母走过来牵平安收完,跟在周净身侧,逛博物馆的神情,她确实是抱着揣摹的心态周净的家的感觉,和她感觉中不太一样。干净的书房,书柜关着,桌上没有一本书,次卧,没人住的气息但床单铺满,阳台窗帘拢齐,主卧在门外一望——竟也像样板间。 溥母总算察觉心头疑惑,哪怕是单身年轻男子,也未必是这样的居所,而周净,应该是有点温暖氛围的家庭,比方说养了只宠物,又或者玩点游戏——年轻大男孩应该有的东西。溥母总算明白原因了,只听周净介绍说:“本来想工作稳定了,接父母来这住,结果我妈妈——她开店的,想忙自己的小事业。” 难怪,独身在外打拼,她自然装作不知:“父母决定,有他们的理由。”只见周净似乎没听到她说话,注意力全身心在平安那儿,他拿起平安紧盯着酒柜最上层的东西,一个红木制的地球仪,屋主装修摆设,圆圆滑溜溜,两个拳头大,唯一一个像玩具的东西。 周净顺手拿下给平安,答溥母:“她很辛苦。”平安雀跃了,没有动物没有植物,还好有个球。嘟嘟也猛个摇尾巴,干馋着,平安并没有扔,双手握在手上傻得要死,周净伸手帮他一旋。真旋了又一惊,平安直直看向周净,终于说:“谢谢、阿净。” 溥父出了电梯,门口保镖和佣人和他打招呼,他和蔼笑着,摆摆手,后面的人归位原地。大门开着,他进去就看到三人一狗,当即说:“都等我,都不饿?” 溥母说:“没有谁特意等你,周净带我们参观着。” 溥父看着周净说:“那等会儿你也带我参观,不带他们。” 周净笑说:“可以,餐厅在那边。” 平安抱着球落座,溥父坐溥母身旁,周净先敬了溥父母一杯,说:“认识平安很高兴,能够帮助他也是我的运气,我有这样的朋友很幸运。” 溥父眼底尽收餐桌,虽是中餐,估计周净遵循他家习惯,备了公私刀叉,他自是承接年轻人的礼数,说:“我们本来没必要早回,我母亲——平安奶奶做寿,我那边也有点公务。那我和你说的,还在考虑吗?” 周净看了眼身侧平安,只见他左手搂着那颗球,右手叉着溥母分别添给他能吃的食物,回看溥父说:“时机不凑巧,只是我这边刚调入总行,事情不算少。” 溥父轻晃酒杯,又放下,切盘中鱼,心下浮动:他竟没想过周净可能会不同意。但他也不急于利诱,说:“难免的。”他又和蔼说:“你自己拿主意。当初请你当平安教练,你也不乐意。” 年轻人却认真说:“还好平安好转了,要不然我会去做这个教练。” 溥母听这话也看过来,手边停了给平安配菜,端起酒,听丈夫说:“你对平安很上心,作为朋友,很包容他。”溥父意有所指:“有眼光,才能抓住成功机会,做哪行不紧要。” 周净答:“我比较束手束脚,读的金融专业,却选了最保守的银行。”他又说:“在银行发展不差几天,我再考虑考虑。” 溥父放下叉子,夸:“这本地菜味道好。”他补充说:“这周都可以答复。” 溥母微微笑说:“小周都没怎么吃,你吃饭聊这么多。”她心里踏实得,要是周净很快答应了,她倒觉得年轻人轻浮,顾着玩乐,工作排后面了。 没有佣人给毛巾擦嘴巴,溥母指了指自己手边湿巾,示意平安自己手边物件,那平安也指指,却指的是溥母的。溥母笑,眼见着周净递纸巾给他,溥母说:“他今天还好,不吵不闹的。汤都喝完了。” 周净说:“有玩的,不喜欢吃也忘了。” 溥母说:“哎,你很了解他。”又看平安小声朝她说:“要尿尿。” 不就是个傻逼,能有多难,周净真正笑开:“就在次卧旁边,我带他去吧。”留着溥父母这夫妇有机会说悄悄话呢。 溥母却说:“我带他去吧,你们聊。”傻子也这么大了,母亲也不避讳,周净面不改色,草草饮下酒,静得只有刀叉声。溥父说:“平安肯定是不知道你去还是不去,他没这个概念。” 溥父有一刹思量,就算保镖保姆陪伴,平安没有那些概念,有得玩就好,也不算难过,根本不知道自己难过还是不难过。他擦擦嘴巴,接了干杯,听周净吐露:“不光是工作的考虑。我清楚平安回去是不会再过来了——我觉得,有些可惜。” 出来了平安,两只手都没有球,但是妈妈在给他擦手,手里还有东西。等回到座位,他开始慌了,发现球不见了,这是大事!他望向嘟嘟,嘟嘟也在桌底探,只见他慢慢侧腰,整个人费力爬到桌子底下,爸爸妈妈的声音嗡嗡的。 这长黑木桌下有个踩脚的,当然不是踩脚的,桌子设计的木雕,底下空的一层,平安一只手摁在一个人脚背上,一只手朝里摸,什么都摸不到,人还跪着。周净挪开腿,眼见着他要摔个狗啃泥,伸手捞他起来,问:“在找球吗?” 平安猛点头,被摁回座位。原是那球在去卫生间路上,给溥母放次卧架子。周净才听完,起身去拿给平安,平安和嘟嘟跟着过来,次卧也亮堂堂的,回身傻子脸儿汗热了,红扑扑的,明明开了空调。周净掂了掂那从来没放在心上的地球仪,可惜位置施展不开,要不然扔了,让傻子叼回。 他只好把球放傻子手心,没想傻子搂着他,一团热气挨着,贴上来的面孔却是冷凉冷凉的。傻子在和他碰碰,奖励他找回了球。周净捏着他后颈挪开,眼睛紧紧盯着他。傻子眼神天真,两只手抱球像在等他指示,要怎么玩球什么的。周净听着外面窸窣,松开了。 和天底下其余孩子一样,傻子也面临着玩具还还是不还的问题,他像条狗一样看着溥母,等发号施令。结果当然是要放下,周净瞧着他把球放自己手里,说:“平安,带回去吧。”两人推推盏盏,溥母牵着平安手过去,宽慰说:“马上就回家了。” 溥父母和平安,与年轻人相对,似有话要讲,本是告别之时,楼道感应灯都亮了,保镖下来去准备。周净只等这刻说:“我还是过去吧。真告别了,我发现我放心不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