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陈夜雪苏醒后之觉得仿佛做了一场大梦,不知今夕何夕,他起身动了动身体,仍然能感知到体力透支后的酸痛,但是很清爽。 那些梦魇和回忆好像都淡了下去,隔着层雾总看不清,他不是执着于过去的人,也就不去想了。 结痂的伤口没有往常的痛感,看样子应该是快好全了。他眼睫煽动,慢慢睁开眼环视一周,傅殊坐在他床边撑着头小憩,眼微微阖着,手边是翻了半卷的书,神情很温柔。 他心神一跳,只觉被追杀的时候都没这么心烦,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干脆两眼一闭,继续装昏迷了。 他身体即使被灵药吊着,如今也有点虚弱,这样一闭眼,倒是又能沉沉睡下去。 傅殊现在已经不需要入睡了,几乎是陈夜雪睁眼的一瞬间他就感知到了那道视线。他知道他醒了,只是到底顾及对方身世动荡又大病初愈,最终选择了尊重这份沉默。 他这几年修习得很好,功法甚至比当年兵解前还精进了几分,那些徒弟们都觉得他醉心修炼整日不见人,闲谈中偶尔会提到,其实他都听得见。 楼里发生的一切都在他感知之中。 大家觉得他忙,觉得他扮演的是守护神那类的角色。外界甚至有留言说他已经修成真神,无情无爱,连八荒六合也尽在掌控。某些知情的弟子忍不住想,不知道看见傅殊仙尊如今每天静修完都来看望那人的模样,又会怎么想。 陈夜雪第二天就不好再装睡了,但傅殊没说话,他也不知道怎么去开口。 傅殊最开始只看着他昏睡,陈夜雪醒了之后他也仍然温和,很有耐性地没有打算在陈夜雪主动开口之前说话,但还是会忍不住想,那小猫不知在他走后过得好不好,但是逃亡的这些日子总是很累的。 他身处渚妖泽,消息滞涩,近几日才打探到陈空自爆内丹意图和极真门同归于尽,内丹自爆威力是大,但没有修士能够撑到那个时候——在内丹炸毁之前就会因为不堪重负而爆体而亡。他想起陈空最开始想召集天底下能人异士一同攻上极真门,但临近出发,却把所有人都遣散了。现在想来是用了秘法加固肉身,让自己的躯身能支撑到炸毁之时。 傅殊叹了口气,原来是学来了这种功法么? 他还听说那掌门齐伐有件天地至宝,挡下陈空一击之后堪堪损毁,这场暗杀之后极真门连带底下各门各派都震怒,纷纷派人追捕陈空最后的血亲。 仙尊悲悯地低下头,终于放任自己用手指的骨节蹭了蹭他苍白的侧脸。 傅殊陪他的时候不多,但日日不落。陈夜雪第一次逼迫自己正视这位故人,他很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把早被剥舍去的委屈情绪捧出来,跪坐在床上对着仙尊流泪,说:我什么都没有了。 仙尊像以前很多次那样,温柔地拭去了他的眼泪。 陈夜雪觉得自己痊愈得差不多,便趁一个傅殊不在的白日下了床,两步走到房门口,正好可以撞上一截盘旋的楼梯,他往上看一眼,毫不意外地发现这竟然是最顶层。不过他后来才知道的是,那些弟子们无一例外都住在底层的房间,即使是对海拔有需求的禽鸟类,也只是结队搬进了附近的一栋小楼。 这顶层只有他能来,只有他来过。 陈夜雪方才出门没往下看,彼时扶着旋转楼梯的扶手往下走,才发现那楼梯看似很长,真正走到头却是不需要多久的。一到厅内就有位身形高大的男人迎过来,陈夜雪潜意识里觉得这身形有点眼熟,还没在记忆里翻出什么能对得上号的身影,那男人便开口了,很温柔的样子。 他说你醒了啊,那天在门口,是我最先发现你的。 ……但是陈夜雪没来得及感谢,或者说一些别的什么话,他心神一紧,脸色接连有点将要崩坏的意思。 那人头上顶着一双棕色的兽耳,或许是熊。 陈夜雪再抬头往外巡视一周,饶是他平时冷冷淡淡的,这时看见那满院的耳朵和兽尾也不由得心里一跳,这场景对于人类来说冲击力未免太大,他不知道前些日子上山的原姓师兄更是适应到今天,才能将哭未哭地和他的妖怪师兄们打声招呼。 他还记得之后那顶着熊耳的男人动了动耳朵,和善地挠挠头,对他说你是人类吧?很漂亮。我们妖也很少有这样纯正的毛……发色。 他说:不要害怕,我们不伤害你。 回想到这里陈夜雪低下头,这一瞬间突然有一种反胃感袭击了他。 他觉得很想吐,真的。 他很久之前就不用吃东西了,以至干呕都吐不出来什么,手撑在石头底座上忍不住颤。 岩羊被吓了一跳,他受到惊吓时总可以跳几米高,陈夜雪一眼也没有往这边看过来,就着那个姿势缓慢喘气。感知到到岩羊下一瞬就过来慢慢拍他的背,他就顺着这动作默不作声偏头地把眼神探过去,看着这个陪着他们很多年的,几乎是长辈一样的角色。 仙尊不照顾除他之外的人,修习的时候也不开小灶,这个时候总是他坐在院子角落里看他们习武,谁偷懒了就挨他不轻不重的一鞭,棕熊师兄经常挨训,但从来不在意,一得空就笑嘻嘻地缠着岩羊,让他给他讲外面的话本。 他收回眼,在喘息的间隙中说:熊师兄死了。 他说,他去山下采货的时候,被那群仙家抓住了。 熊师兄就是棕熊,他们玄清楼,名字是他翻字典挑出来的字,所处之地是师兄弟们说这里山高水远,云最是漂亮,便叫了云京。起初哪里有名字呢?谁原型是什么,就从人类姓氏里挑出个相近的。 熊师兄理所应当地姓熊,还没来得及起一个真正的名字。 岩羊手下动作也一顿,觉得一股浓厚的无法被抹去的哀伤在盘旋。 他年纪大了,流不出来什么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