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玄清楼虽说是楼,布置陈施却不算简陋,只是那楼高耸入云,在渚妖泽这旧地最为知名,所以没取派宗之类的称呼,久而久之在三界内也成了排得上号的一派势力。楼里的傅殊仙尊道法至高至寒,这崎岖山脉对他而言并非什么险地,反而能借此吸收天地灵气。 楼内弟子行事极为神秘,极真门派出去过几个探子,都不知被对方用什么法子测出来,客气地请下了山。 傅殊在顶层的静阁打坐,无论极真门仗势逼得如何近,他都是一样的沉静。其实也是,楼里本来养的是些无家可归的小兽,就算被逼背水一战又能怎么样? 静修结束之后他偶尔在阁里坐一会,闭着眼用灵视覆盖出去,能够看见结界里的一动一静,那些仙家修士忌惮玄清楼神秘,到底不敢做什么招摇的大动作。 最近下雪了,他便吩咐今日沐修,有些弟子闲不得,约着出门一起扫雪。 平日诵读习武声散去,静得有些山雨欲来的肃穆感。隔夜的积雪被扫开堆积在道旁,院里其中一人停步摸了摸头上的独角,偏头小声对同伴说:原师弟,你来得久,这么多年来,楼内有没有过这么冷清的时候? 原师弟是楼里除开陈夜雪和傅殊之外唯一一个人类,此刻被问到也只内敛笑笑,并不答话。鹿精没失去继续说下去的兴致,伸出手来接住这纷飞白雪。 他大笑几声:“即使不知道往后如何,在楼里的日子,也是我此生最好的时光。” 棕熊师兄身死的消息已经在弟子间传开,好几个平日和他要好的哀了神色,眼里久违地燃起卷携愤怒的兽性。 棕熊修炼颇有天赋,早就过了辟谷期。 妖兽出生就和天地灵气相亲,修炼速度于人类快很多。玄清楼大多数人都辟谷了,只剩下那些失去母亲的、嗷嗷待哺的幼兽。 熊师兄下山去附近的镇里,是去给那些小东西们买羊乳的。 陈夜雪从后山回来消失了一段时间,再次出现时寻了张藤椅坐在楼顶,盖着傅殊之前在他膝上铺的那袭深青披风,他抚摸着,心里思绪翻涌如潮。 以傅殊的敏锐,早发现在极真门第一次下手之后,他便慢慢不和同门往来了。他整日里只跟着傅殊,到了仙尊惯例的静修时间也不离开,傅殊在静室,他就在下一层坐着。 仙尊修行的时候能听得见说话,也能感知到很多事情,他的灵视偶尔覆住陈夜雪,发现对方有的时候不发呆,就撑着下巴往上探一缕神识。傅殊不拦他,或许可以算种隐秘的纵容,他笑了笑,摆摆手分一缕神识出去做伴。 陈夜雪的神识不出声,也不乱动,大部分时候只是静静地待在那陪他。 仙尊静修结束,下楼时问,是不是我闭关多久你便愿意守多久? 陈夜雪神情里的郁色散开,起身环抱住那他,而后把头埋进他肩窝,仿佛这样才能从某种紧绷的状态里脱身出来似的。 他答非所问地说,我只想待在你身边。 傅殊抬手摸了摸他头,心底仿佛化了一块,沉了手臂把那几乎算得上是孱弱的躯体打横抱起,一字一句地回答他们心底都清明的问题:都会没事的。 陈夜雪隐在他身形下阴郁冷漠的面相很难得地出现了一丝裂痕,眼神沉下去几乎看不清神色,而白发在此刻更具有一种形销骨立的意味,这种强烈的孤独感迫使他他终于忍不住攥住冰冷的衣襟,对上傅殊询问的眼神,几乎是带着种固执的不解发问了。 他声音很轻,说出的话却仿佛有千斤重。 他说,为什么不把我交出去? 傅殊脚步没停,幅度更接近于平稳,陈夜雪缩在他怀里,一时间耳边只剩那句问话的回音、脚步踏声和仙尊心跳的声音交错,缄默的时间如此之长,久到陈夜雪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傅殊才把他抱进房间,温柔地盖上被子,终于舍得垂下头来问。他字句也是非常认真的:“我为什么要把你交出去?” 陈夜雪话终于出口,此刻没什么战战兢兢的后悔,反倒觉得一吐为快了,他喉间溢出一声轻哼,不知道在和什么置气,嘴唇开合,咬牙切齿地说,那些人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吗?你就给他们不行吗? 他抓傅殊衣襟的五指仍然很紧,暴露了藏在表象之下心里最深层次的颤动。 ……你早点把我送出去,还会死那么多人吗? 无论功法或性命,傅殊向来都看得淡极,他可以在临近飞升前悍然选择兵解,也仿佛对极真门欲对他杀之而后快的举动没什么波动,岩羊觉得他世外高人生死看淡,他常常也不反驳。这是陈夜雪,或者说连他自己——第一次,知道自己生气是什么样的。 他居高临下地看陈夜雪,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但枕在对方后颈的手还没收回来,配上这副似乎没什么情绪的绷紧的脸,倒有种古怪的暧昧感。 仙尊说,把你交出去,然后呢。 仙尊说,你觉得是你的错,对吗? 他愠怒之下更多的是觉得不解,陈空以只身挑衅仙家,最终也落得了个身死的代价。如今大动干戈地来讨伐陈夜雪,是想要父债子偿么?而即使是这样,玄清门里其余修士又何罪之有? 他不太舍得对陈夜雪凶,只是那小猫藏不住情绪,一股脑把自己当扫把星,还把话说得那么绝。 傅殊不轻不重地在他锁骨咬了一口示惩,指腹碾在唇上,陈夜雪不自觉眨了眨眼,知道这动作的意思是:你先别说话。 傅殊牵过他的手十指相扣,没打算和他继续解释这个问题。他说,你父亲陈空,曾经救过我。 这个陈夜雪是知道的,甚至傅殊被他父亲捡回去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陪同照顾。 傅殊道法高深,又不愿并入极真门,那名门正派便趁他兵解重塑肉身最是虚弱之时连夜追杀,是陈空把他带回去照顾,安置在无人允许出入的里阁。他负着仇敌,不能见人,但某日下床走动,发现里阁里竟有一只小小的兽物,走进看才发现原来是个男孩,刚及冠没多久的年纪,长发已经垂到腰,眼神沉郁到看不清湖蓝的底色,男孩说宗主陈空是他父亲,觉得他天生长得怪,也是不能见人的。 傅殊心想,长得像只小猫,真是奇特。 陈夜雪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但也顺着点点头,又觉得有点难以启齿,说……父亲跟我说,想要以你的本源功法一起布阵,对垒极真门,你拒绝了。 傅殊顿了顿,没有否定。 陈夜雪不知怎么笑了声,那笑意稍纵即逝,只停留了一秒。他说,什么选择,我都尊重的,没有这样救人只为让他再搭上一命的道理。 傅殊读出来那人的双关含义,直白得就差指着他的鼻子说“我父亲救了你,你也不是一定要保下我。” 傅殊捏了捏他的手,缓缓摇头,他说,你父亲当时提出的要求,我答应了。 陈夜雪面上有点不可置信的疑惑,脊背不由得僵挺起来。 傅殊顺着他背拍拍,安抚了这失措反应,本来没打算卖什么关子,便直叙道:“当时你父亲让我献出本源功法,不过几日后便反悔……” 他这么大的人了,一笑也还带点温柔的狡黠。 “你父亲那天…看见你找我讨抱,反正不知怎么就反悔起来,现在看来派人追杀,也都是气恼我带坏你,是不是?” “……没有受什么伤,来的人甚至没下狠手。你父亲没和我明说,但其实情况我们都是心知肚明的,我没答应极真门,反倒被探出和循空宗搅合在一起,你说他们是杀还是不杀我?怎么杀?你父亲放了个假消息,说他图我功法,我没答应,最后反目成仇叛逃了,极真门那群人追杀途中发现另有一波,他们怎么能不信?……然后,我就来到了这里。” 这些话第一时间没在陈夜雪心里消化完,他眼神有些怔楞,傅殊握着他的手带进被子里,又细心地掖好被角,低声:“今天和你说了太多,其实究其本源,只是不希望你心思太过繁重。现在可以好好睡一觉,嗯?” 他想了想,又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实力尚且能有所精进,几日后要迎来最后一次渡劫,你等我出来,告诉所有人不要出楼。” 同一时刻,极真门内有幕僚站出来分析,聚在一起说甚么云京地势便注定易守,仙尊傅殊安然度过兵解,肉身重塑,实力必然大进一个层次,而这玄清楼不知到底修的是什么道,他们前几日包剿那下山的白衣修士,抢占先机射了几支淬毒的出去,打算切下对方的头颅送上山,给这不知好歹的玄清楼示个威。 但没想到几箭下去,那人竟然没死! 他力大无穷,皮厚如铁,饶是被偷袭埋伏也伤了他们不少同门,然到底双拳不敌四脚,那人在他们轮番缠斗下终于身死,显现出来的却赫然是一头棕熊的尸身。 他们觉得稀奇,送回总研究了数日,后来还是把棕熊的头颅送上山了。 岩羊惯常巡逻,是最先发现那东西的,前些天他只是听说棕熊被下了黑手,没想到竟是这种骇人的惨状。老精怪本来乐得自在地活了数十年,头一次接二连三地产生出这种滔天的愤怒来。 他悲鸣一声,不管不顾地下山。 他至少要把棕熊的身体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