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从山上下去的无一例外会遭到极真门的包剿,陷阱之严密,善跑如岩羊也受了重伤,虚弱地退进山间修养。陈夜雪经常去看他,岩羊从那种濒死的状态里活过来之后整个人都像年迈了很多岁,他们坐在一起还是不说话,守着窗棂泄出来的日光相对无言。 极真门在修真界一门独大,座下很多簇拥,陈空当年事无巨细的回忆里提及过,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不愿顺从者会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赶尽杀绝。庆桦山万佛宗、落湖原家、启鸣东方氏这些现世式微的门派,都是当年没有归顺极真门的忠烈者。原家最惨烈,齐伐图家族内秘传法宝,便使不入流的手段给家主下了蛊——他们在确保势力绝对压制时就是这般,大逆不道视人命于无物。可原家家主到底功法深厚,在极真门事将成之时服毒,当时他几乎已经要打开那道秘门,经此一遭齐伐功亏一篑,他生了些许怒意,带着乌泱泱一群修士前来,强硬地不让下人收敛尸身,甚至还当着原家上下所有人的面信口开河,说家主修炼妖族功法走火入魔。他眼皮一抬,像某种冷血动物一般巡视过去:“下面这些人也不能放过——无论男女老少,带回去一一审查。” 纵使世人知道极真门如何仗势欺人,如何一手遮天,然多年以来没有一个人愿意联合起来,站起来对齐伐说,你这样是不对的,你不像表面装得那么光鲜亮丽,你是毁人家庭的凶手是万恶不赦的恶鬼,你不配坐在修仙界之巅,你应该下去给那些人偿命。 但是从来没有人说过,因为实力悬殊太大了。 熊师兄死后陈夜雪再也没有和同门师兄弟里交谈过,他表面上阴郁又冷漠,整日坐在顶层和仙尊不分开。 其实仙尊知道他只是在怕。 怕他以前朝夕相处的人,他视之为亲人拥有过感情的人恨他,说他是罪魁祸首。 岩羊伤得很重,亲眼目睹棕熊死状后没有再出过,说来很奇怪,陈夜雪不愿意再见其他人,但是愿意见他。 时间在这个房间里失去了意义,每分每秒被无限拉长,陈夜雪不自觉搓揉指腹,岩羊在床上躺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睁了眼,眼神坚定,但只是对着空气中的某点发呆。 陈夜雪嘴唇开合,轻轻地问:“你恨我吗?” 他问完觉得自己很傻,像自怨自艾的酸腐书生,傅殊很早就告诉他不是他的错,他也是能想得通的。 怎么会想不通呢?他父亲身死,旁人只说是殉道,只有他知道同时也是殉情,旁人评价他说伟大,但是他唯一的血亲甚至恨他。童年他过得无滋无味,逃亡的那些时日更觉得空虚。恨的是谁呢?怪的是谁呢? 他无端地想念起陈空那些粗粝的胡茬摩擦他脸颊的痛感。 岩羊眼神有点无神,很久之后才找到焦距,他真的很年迈了,对着陈夜雪微笑的动作也慢吞吞的,他缓慢地抬起手去抚摸陈夜雪的白发,已经长齐腰了,就这么倾泄下来,像他在某座山上曾经见过的瀑布,那样纯净,又那样坚韧。 陈夜雪已经成年了,但在他心里还是那个敏感而内敛的少年,他对着他几乎是看顾了这么多年的,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小猫崽,把这辈子所有的耐心累叠在一起,说,我不恨你,没有人会恨你,如果有人对你说了这样的话,那就代表他是懦弱的。 陈夜雪肩膀抖了抖,眼眶突然不受控地发起烫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顶层,楼梯仍然盘旋着,他走上去却觉得那么那么的长。 他下一次走下来的时候就没法见到熊师兄了。 极真门不可能愿意永远僵持,就在陈夜雪从岩羊住所回去的第二天,玄清楼里那些还未曾辟谷的师弟们便相继腹泻呕吐,更有甚者陷入昏迷,睡梦里喉咙咳出血来。 这些小兽物到底是山林培育出来的血脉,第一次历经如此人为的痛苦,大多数慌了神。那时陈夜雪还没下楼,是原师弟在这种紧张气氛里倏地镇定起来,颤抖着声线说,他们是被下毒了。 下毒了要怎么办?怎么样能解? 极真门说他们这里是妖邪聚集之地,那些人把棕熊的尸身挂在途经的小镇门口,大肆宣扬:这楼里的修士都是妖。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继续说:它们都是怪物,食人饮血、杀人如麻。极真门一手遮天,找这些借口也找得像同一个模板刻出来似的,但是小兽们不知道,被扣了罪名之后都出离愤怒起来。 不是这样的。 他们不杀人,也不吃人肉,没有下过山,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坏事。 他们聚集在一起,一直都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极真门到底惜命,傅殊上次经此一劫没有死成,如今功法想必更加深不可测,他们不敢贸然闯进去,对外只说循空门陈夜雪,其父陈空道心已坏,早年被猫妖迷了心智,他们为救人除去了猫妖,但那毒竟然没解,导致陈空心神被猫妖所侵,竟寻来了那样恶毒狠厉的秘法来刺杀门主齐伐。 他们说只要你把陈夜雪交出来,只要把他交出来,我们不会围剿你们,从此也不会再追杀你们,你们只要像以前一样待在山上,待在你们的楼里,我们不会对你们有任何的打扰。 ——这是很好笑,甚至于荒谬的。陈夜雪半蹲在地上去抚摸同伴苍白的脸,眼神里情绪晦暗不明,他缓慢地吐出了一口长气。没忍住抬头忘了一眼顶层,高耸入云,傅殊就在里面,仙尊在这时渡劫,只要撑过去,出面哪怕是那么一秒,极真门都会为止忌惮——说不定还会给熊师兄道个歉 他知道极真门的目的。 傅殊不知道。 极真门害怕加固肉身燃烧内丹的秘法还在他陈氏手里,为了防止其发展壮大,某日以命再袭击极真门,陈夜雪是非死不可的,而且死得越早越好。 他长发被风吹拂起来,微弱地扫过脸颊带来些许的痒意。那些同伴已经很久没见他了,他们不知道他怎么了,也不知道去哪问,真正再看见的时候脆生生地掉两滴眼泪,似乎是委屈极了。 陈夜雪声音有点别扭,下一秒沉下来,冷笑一声,说:“还有得活命,留在这里的要照顾好他们,这毒性子不是很烈,他们到底怕我们拼命,想必也只是威逼,不会下狠手的。” 鹿妖很敏锐地察觉到关键信息,连忙追问:“什么叫留在这里的人?谁要出去?” 他似乎是想到什么,有点伤心:“出去就会被那些人杀死的啊。” 陈夜雪摸了摸他的独角:“我出去。” “他们不是要见我吗?那我就去见,大不了是个死,我不怕这个。”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以往待在师兄身边模样很乖,性子四平八稳的,难有什么情绪波动。但此刻嘴唇颤动,最终忍不住加了一句:“我的事情我去解决,如果那些人往后还有想法,仙尊就出关了,他能保护你们,他人是很好的,而且很厉害,我一直修行,没有太用心,但我觉得再怎么用心也没有办法像他一样。” “我早就该死了,如果不是他。他保护了我这么多年,以后就保护你们,这样也挺好的。我死了,你们要记得我。” “……不用拦我,这是我自己选的。对了,我从来没有不喜欢过你们,觉得你们可怕,”陈夜雪似乎是不好意思,头低垂下去,倏忽又抬起来,“我只是偶尔会想,如果没有我,事情是不会变成这样的。” “至少熊师兄不会死,大家……也不会中毒。” 鹿精哭得不成样子,他情绪激动的时候就化成原型,很漂亮的梅花鹿,倒在陈夜雪腿边只是蹭。那最初的小豹子也上山了,他现在长得体态匀称,优美而矫健,忍不住义愤填膺走上前来和他说:“谁怪你?我们没有怪你的道理!不知道人类到底是怎么想的,但在妖的世界里一切没有这些东西,怎么会有人不去怪那些坏人不讲道理、赶尽杀绝,而去怪自己的朋友存在?” 豹子精不常和他们待在一起,人类语言学得七零八落,用词总有点不到意思的感觉,但很认真。这话和老岩羊之前说“如果有人恨你,那就是懦弱”交叠在一起,响得震耳欲聋,他肩膀颤了颤,头脑有点发懵。而也就是在这回音里原师弟走出来,跟他说:“我和你一起去。” 原师弟淡淡地笑了笑,那笑里看不出多余情绪,陈夜雪到这时候才恍然惊醒,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里闪过。原师弟没有给他开口确认的机会,说:“是,我就是落湖原家仅剩的血脉,极真门对外说我们原家都修炼妖法,证据确凿,第二日便……杀尽了。” “当时我被家里人换上小厮的衣服,躲进看家的狗的小窝里,这才没有被发觉。” “家里人被扣押着带走的时候,小狗还在舔我的手,极真门一位修士路过,顺手给了那只小狗一刀,那血液的温热,我到现在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