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间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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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丰二年,天气清朗。我听闻秀山有地浣溪池。 整整半月阴雨不停,我驱牛车临近秀山,来时累了老马。随行的牛不依我,窜进山林不见了踪影。” 想是山间泥石挡路,车轮曲进前行。翁恒险些被路过的枝桠割破喉咙。雾蒙中,方显出座长亭。 “妖儿敦诗说礼,拾掇几件衣裳。” 翁恒叩首跪拜。 “晚生翁恒。耳闻浣溪池旁香山客。” 翁恒梦中窥见。江心八角亭,客言:何不与碧霄相依? 香客簪花,腰绣菏泽牡丹。春山点墨,此间长亭凄风苦雨。翁恒缩衣,“人间今日多雨停。” “我谓沧海良久相盼。”他被苍鹰啄眼,微时发热胡言。辗转多地,病死寒山。后山鸦群凄厉尖声。大榆在旁,经五百年风雨。 后世记他‘白首翁’:耄耋好礼,榆木做梁。 “俗家秀山,翁家裴郎。”许汉星褐衣短打,目似炬火。 “晚来城中多走卒。” 许汉星成人不久,屋中老母病重。庭间榆树垂枝,竹笼鸡鸭应声叫答,‘燕雀还巢’。此处人烟少,集市于此相隔数里,许汉星等不起黄纸白灯,于是一捆干柴打石星火。 “大火烧尽忠良骨,无人可看‘望乡台’。” 而来一万八千岁。 许汉星捡起佩剑,修刻木牌。两行清酒,穿进清苑黎塘。庄天河于他眼眸惊醒。 生时锦朝多有放炭小翁。大被同眠,娇娥轻吟:侬是为了得名头?倒来红酥手,绿佛头。 庄天河赤脚箕踞。他怪觉醒得不舒坦,抬头不说话,盯着许汉星发笑。“不言不语。” 许汉星闷话寡言,身形枯瘦,送与一封金线帛书,磕头三声。“公子好走。” 北去翁良,人死灯留;良驹刀客,一滩绿酒。许汉星愁紧双眉,攥紧袖扣,双目发直。原是庄天河打开门,向里一推再推。 “人心不古。”庄天河说到这,抵着墙捂脸笑得抽泣。他的手臂保留黝蓝光泽的黑色鳞甲,深耕血肉的勾刺剜进庄天河的骨头。带有依附亲族的忸怩不安。 许汉星隔着层东西看庄天河,一片空白:人还是活物,稀碎缝补了好些时候。难有的心头滚烫,隔着一道门,许汉星躬身问起庄天河。“此般爱戴?” 这道目光过于炽热,在庄天河的左手上臂停留,裹着人的温度,热气席卷而来。庄天河撑着下颚靠上许汉星后背。 “去吧。” 人死如灯灭。——此去,良久。 再有力气睁开眼,背部硌着石板,鼻腔窜进被褥的腐朽味。沉积尸气的茅草小屋,庄天河撑住手掌,拿出一条又一条黄茅草。水汽湿了外衣,赶车的侍者来到跟前,低眉顺目。 一片蔫荷叶打来的水,递上跟前。 “再有三日,就到了秀山城。”庄天河接过,有意问起。 “锦朝仍有放炭翁?” 侍者温言,“承秉:大祸临头。” “倒也无妨。” 庄天河有本,讲录戏伶瞋痴。收录九天凌霄殿,撰者多为凡人老妪。青绢刺字:吊楼钟鼓。伶官对立两旁,扎头白,卷红宽带。 初看书中注释颇多,随手翻过几页。莫不是红粉骷髅,揖首陪笑。曾戏言,“山川精怪,成云降水。” 庄天河招过侍者,头重脚轻。靠近有处浣溪地,年前总是阴雨不停,昏沉时在车上看见拉走随行的猪羊,蓑衣人顶笠帽提鱼篓,总角小儿嘴角上牵—— 雨雾蔓延,上空的鸦群无头游荡;房檐落石,横木断裂。帷裳内窥见的微弱灯火正熊熊燃烧,伴着石板路霉斑的黑色野草发荣滋长。庄天河按住侍者,他细微感受到一处凸起,一阵翻涌细浪席卷而来。 侍者压腿打马状,弯腰解带,扔掉筒靴。细柔的目光过于虚假,庄天河放开后有意端详他的面容。庄天河手背拍在侍者耳后,才任由身体在侍者心脏处停留,仔细嵌合,手指不止的向上刺入。 “哼哈。” 适才睁开眼,斑驳的光影显出形状,庄天河放开手屈腿靠拢,直定追着满厢的黑色絮影脚腕上翘。帷裳被风切断,陆续走过的人影虚散,推开车门只见一块剑痕深入的石碑。周身蜿蜒出几条长道,远看只有几处线条潦草的石板屋,斜角处土堆盘高,正插入——桃花源。 胭脂娘子带路,庄天河跟在身后,偶有附和。花草冷后的芳香格外爽利,庄天河累了会停下,胭脂娘子也会顺着放缓步子。一路上绿影斑驳,靛色块打落水中,庄天河被推着往前走。 拦路是道黑色厚影,庄天河抬眼看天,与胭脂娘子转身顿首,对立两边。 “是第三门。” 胭脂娘子的玻璃珠曾经碎裂,走近会闻到草木的芳香。庄天河与胭脂娘子相隔不远,在她脚步轻移时,往前走了会。 ——真是不小心。 胭脂娘子是‘桃花源’的称谓,旧时老者会采撷胭脂花放在床头。 传说胭脂树果实累累。 庄天河轻抱住身体,昏昏欲睡。 秀山城仍是安稳,茶楼叫座不断。弦索胡琴开场,有了段谋生的折子戏。胭脂娘子走上前来,卸下左手的金鳞腕甲,摘下头上的鸾凤金钗。她是想趁着年关将近,为后院的女眷添些木炭瓦炉。 黑影是道‘第三门’,是地府的通天路。胭脂娘子秀名“虞娘”,本是山涧农妇,浣溪洗衣曾撞见逃兵砍杀山中牲畜。跌撞跑回家中,淬刀割肉,泣涕涟涟。感念:长姐明慧妍丽,通琴擅文,逸态翩若飞燕游龙。 ——我原是比不过。 “夜里凉寒。”虞娘咬破指甲,于曜石墙涂画。每频频回望,便见她又苍白一分。 庄天河听她说话总做好应声的准备,他总是不能拒绝夭儿的临终善言。因自身粉饰矫正的‘缘’太过辣心,庄天河时存一颗“真心”。 “原是虚掩着,得不了实体。后这顽石跑出地界遭罪,多生出因果报应。每到这个时候,就剩一团黑影……却是挡着难看。” 她哭脸时脸色下坠;然莹莹暖光,也不喜冷光凛凛。庄天河收回眼,没了附和的情状。 “寻常的花草受不住寒。虞娘回时多添些衣。” 庄天河舒展手脚,衣轻裘,束予桃木簪。伸手对望入虞娘眼底,“我知你受不住,便到我身边来。” 虞娘身体僵直,悻然哂笑,踉跄着朝前倒去。业火点亮长街巷道,曜石光滑如水镜,照有人间大小事。虞娘的玻璃珠碎了,流血又流泪,推搡行人快步奔跑。 那道黑影早早有了实体,变成一堵墙,一堵可以压人的墙。它没有双手,不能言语,庄天河摸上它的身躯,它送庄天河进通天路。 那年的天灾人祸被人远远丢弃。一人站于火中,百万人浮漂江野。雪中飞鸿,横死高台。 庄天河丢了那本。仰看佛陀垂目。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