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学长（上）

    在谭麒鸣还小的时候，他住的还不是城堡般的大别墅，而是一个私立小学对面的高档小区；家里也没有管家司机，只有一个本地家政公司请来的阿姨。

    小区里基本都是冲着学区房入住的中产阶级，到了下午放学的时间便跑满了玩耍的小孩，修缮得再高档的小区花园也显得吵闹。谭麒鸣从小就喜欢安静，他躲在一片尚未打理的杂树后看书，直到一颗脏兮兮的篮球滚了进来，一个半大的小孩跟随其后。

    球滚到他脚边，谭麒鸣皱了皱眉，他有点洁癖，但想想还是捡了起来还给对方。小孩看见他也有些惊讶的样子：“这里光线这么暗，你怎么在这种地方看书啊。”

    “…我忘带钥匙了，阿姨还没回来。”他很少有这么粗心的时候，阿姨也是偏巧今天家里有急事回了周边县城，坐车过来还得两个来钟头。墨菲定律就是这样，坏事总在不该发生的时候发生。看到小孩依旧不解的神色，他用视线指了指外边光线敞亮的花园：“人太多，吵。”

    “可是天快黑了，你一个人在这里也不安全…要不你去我家等吧，就在那边。”谭麒鸣下意识要拒绝，却发现他指的并不是某栋住宅楼，而是小区门口的保安室。

    “你家是…保安室？”

    “爸爸工作的地方，我有时候也在那吃晚饭写作业，”　小孩宝贝地拍了拍篮球上的灰，冲他露出个感谢的笑，眼睛很黑很亮，“和家差不多吧。你要不要来？”

    谭麒鸣点头后小孩球也不玩了，径直带着他回“家”。保安室内比他想象的宽敞些，有一张小矮几，上面堆着课本，他瞟到课本上歪歪扭扭的名字：“你叫陆宸？”

    “对！小姐姐你呢？”

    “……我是男的。”

    小孩大惊失色：“可是你长得比我们班苏小琴都好看！”

    “……那我也是男生。你看，我头发和你一样短。”他翻开手里那本书的扉页，指了指自己写在上面的名字：“谭麒鸣。”

    “谭…你名字好难写啊，”陆宸有点苦恼的样子，“你好像比我大，我要不叫你小鸣哥哥吧。”

    小明哥哥是什么鬼名字，谭麒鸣果断地拒绝了：“我比你高一年级，你还是叫我学长吧。”

    其实他刚才就注意到了，陆宸并不像这小区绝大多数小孩一样上的私立外语小学，是两条街外六小的，严格来说他并不能算陆宸的学长，但这小孩看起来很好糊弄，乐呵呵地答应了。

    上高中后谭麒鸣才发现陆宸并不是个爱管闲事的性子，开玩笑地问他那天怎么就突发好心把自己领了回去，陆宸便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说他小时候有个毛病，特别喜欢长得漂亮的小姐姐。

    谭麒鸣恨得掐他的脸，心想你就给我打一辈子篮球吧，千万别进了娱乐圈。高中生小谭也不够成熟，忘了打篮球能认识多少大胸长腿的篮球宝贝。

    “现在轮班的是别的叔叔，我爸爸大概打牌去了，”彼时还是小不点的陆宸给他搬了把小板凳，“学长你坐这里看书吧，也可以和我用一个桌子写作业。”

    他说的桌子便是那张木质小矮几，在谭麒鸣概念里的家庭书桌都是极宽敞的，配着高高的大书柜。但陆宸很习惯地坐在矮几前，然后专注地…对着小学二年级数学题抓耳挠腮。

    谭麒鸣叹了口气，在他旁边坐下了：“我教你吧。”

    那天阿姨回来得太晚了，陆宸最后带他回了自己真正的家——紧挨着保安室的一栋小平房，因为过于不起眼，在众多欧式建筑风的高楼中竟没有太格格不入。他的家只是其中一间宿舍，十来平的大小，里面的陈设是谭麒鸣完全陌生的：石灰墙、折叠床、花棉被、不锈钢杯、大个的保温壶、十几寸的小电视。陆宸在公用厨房给他俩煮了面，用掉了家里最后三个鸡蛋。

    谭麒鸣把面条卷在筷子上小口小口地送进嘴里，想了想问：“你平时经常自己做饭吗？”

    “差不多吧。下午这个时候爸爸不轮班就会去打牌。”

    谭麒鸣没有继续问他妈妈，打一进门他就注意到了，他们家柜子上很端正摆了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女人和陆宸长得很相像，温柔地看着他们，笑得眼睛弯弯。

    后来谭麒鸣经过保安室的时候都会注意看看陆宸在不在，但基本只要他经过陆宸自己就乐颠颠地跑了出来，问他还要不要一起写作业。

    有很多小孩想和谭麒鸣交朋友，但他向来只觉得同龄人幼稚又吵闹。小孩子的攀比总是更不加掩饰，这风气在私立小学更甚，鞋子书包钢笔甚至家里接送的车都是他们津津乐道的。他并不乐意比，可大家会注意到他的总是最好的，所以时常会有人带着艳羡的表情问，谭麒鸣，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谭麒鸣不能说他不认识爸爸也不认识妈妈，被他们问得不厌其烦。但陆宸不会，小孩会慷慨地把自己刚买的热乎乎的馒头分一半给他，把自己拥有的东西都随便给他用，却从来没馋过他书包里的零食和漂亮的文具，哪怕谭麒鸣主动给他他也只是摇头。

    陆宸也从来没问过他的父母，就像谭麒鸣不会主动去打听柜子上那张黑白的照片。

    陆宸倒是经常提到他们班的漂亮女生苏小琴——谭麒鸣恰好也认识，这女孩就住他隔壁，没上私立小学的原因大概是她妈妈是六小的校长。有天他们写作业时正好听到外面传来苏小琴的笑声，陆宸扒在窗口看，谭麒鸣罕见八卦地问了一句：“你喜欢她？”

    “全班男生都喜欢她！她成绩好，长得又好看，还是班长。”　陆宸歪头看了他一会，实事求是地说，?“不过你比她更好看。”

    谭麒鸣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也是班长。”

    “对哦，你成绩也很好，”陆宸憧憬地说，“你们班女生一定也都喜欢你吧。”

    “……我不用她们喜欢。”

    苏小琴在保安室外细声细气地喊陆宸出来玩，他们今天玩过家家他可以演爸爸——陆宸眼巴巴地往外看了一眼，谭麒鸣说：“你想去就去，不用管我。”

    陆宸很快地跑出去，却只听他抱歉地说：“今天不行——我有朋友在。”

    小女孩撇撇嘴，甩着马尾辫转身走了。谭麒鸣却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他也有朋友了。

    谭麒鸣课余并不悠闲，他有很多课外作业要写，还要学钢琴、法语和国际象棋。妈妈难得想到给阿姨打电话问起他，嫌他太斯文，于是他每周又多了三节空手道。

    他和陆宸在一起的时候总有看不完的书和写不完的题。陆宸用小电视看NBA，为了不打扰他就调成静音看。谭麒鸣有时候想他应该带陆宸回自己家的，他家有占了半壁墙的大彩电，但环视了一圈这个简陋宿舍，还是打消了这个年头。

    他想起第一次把昂贵饼干塞给陆宸时他摇头拒绝的样子。这个小孩或许比他表现出来的更自尊。

    谭麒鸣看着电视里几个大男人为了一个球争来抢去：“你喜欢篮球？”

    “我在学校还会打呢！”

    谭麒鸣自己对篮球完全不感兴趣，他讨厌肢体接触也讨厌汗水，更讨厌场边的喧闹，但是想象了一下小屁孩踮脚学球星们投篮的样子，谭麒鸣禁不住乐。

    “你想学吗？”他于是问，“专业一点的那种。”

    陆宸眼睛发亮：“想啊，可是在哪里能学呢？”

    小谭麒鸣的脑子一转：“我认识一个篮球老师…我带你认识他。”

    这话是他现编的，他根本不认识什么篮球老师，但对他而言想学什么东西很简单，有钱就可以了。他没有可以拜托的长辈，却有很丰厚的零花钱。

    谭麒鸣一个人去了少年宫，选了履历看起来最漂亮也最贵的教练用陆宸的名字报了三年的篮球课，然后拿出自己另外准备的大红包，拜托那位高大的叔叔装作自己的亲戚教陆宸打球。他这个要求不是太寻常，但也很容易满足，三年的学费和红包数目可观，教练爽快地同意了。

    陆宸天赋不错，练得也很勤奋，高高兴兴地告诉谭麒鸣他叔叔要推荐自己进少儿篮球队。

    谭麒鸣听了也高兴，但他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付出，陆宸对他很好…他也想顺手做点能让陆宸开心的事。

    六年级那年谭麒鸣从小区搬走了。他爸爸难得回了趟国，也见了眼他这个没认过的儿子。大概是觉得总归也是他的血脉，住在这种拥挤地段太不像样，便大手一挥送了他一套独栋别墅，还请了新的管家佣人和司机。

    谭麒鸣原先觉得别墅挺好的，很大很空旷，周围没有小孩子的吵闹，能安静地看书练琴。但他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欢这里，也不喜欢恭恭敬敬叫他少爷的管家和菲佣。他有点怀念以前唠叨却和气的阿姨，更想念那间窄小的宿舍和静音放着篮球赛陪他看书的陆宸。

    陆宸给他留了qq号。谭麒鸣之前不用qq，但他专门去注册了一个。陆宸没有手机和电脑，也不会像别的孩子一样拿着零用钱偷偷去网吧，他总在周五信息课的时候给谭麒鸣发消息，跟他说学长我们球赛又赢了，学长我又被表白了可是我不喜欢她，学长我好像要有新妈妈了，学长我们也要搬家了你有空来我们家玩吗，学长我要被分到十一中了离桐川初中部好远啊。

    谭麒鸣笑着看他发来的哭泣黄豆表情，心里有点酸酸的。

    于是他打字说，我好像也有点想你了。

    上了初中的谭麒鸣比小学时更忙。管家给他制定了周密的学习计划，定期会向他父亲汇报，虽然他怀疑那个男人根本没有看过。他几乎没有自己的休闲时间，好在他也不是很需要娱乐，但上了初中的陆宸开始约他出去玩了。

    谭麒鸣想了想，他有一个用来练琴的周六下午是没课的。他其实很讨厌周末出门，这两天休闲场所会格外拥挤，但他还是跟陆宸说，我每周六下午都有空，你想去哪？

    陆宸回他说我们去图书馆吧。

    明明谭麒鸣都是司机开车送的，陆宸却永远到得比他更早，早早占好了安静角落的位置等他。谭麒鸣知道陆宸其实不喜欢图书馆，他在图书馆一半时间用来看漫画一半时间抄学校作业。但谭麒鸣实在有太多事要做，在陆宸身边也很能缓解焦虑，还是安然接受了这份迁就。

    有时候陆宸也会开玩笑抱怨说他学的东西自己完全看不懂，谭麒鸣看了眼他手里的漫画说我也看过很多侦探的，陆宸眼睛便放光地问他都看什么，谭麒鸣犹豫了一下说自己小学的时候其实经常看福尔摩斯，他没说自己都是拿原着练习英语。

    但福尔摩斯总算是成为了他们的共同话题，他们第一次约会便是去影院看新上映的福尔摩斯电影，演到比较基的情节电影院便响起起哄声，陆宸眼睛看着屏幕，在座椅下偷偷勾他的手指。谭麒鸣偶尔想，有时间了看看柯南漫画也不错。

    在图书馆待完后那顿晚饭他们很少去外面餐馆，谭麒鸣说自己讨厌人多更讨厌排队，每次都带两个保温饭盒喊陆宸去休息区一起吃。他其实很想带陆宸去他喜欢的高级日料店和西餐厅，又实在不愿接受陆宸的回请，总归他家厨师也是从五星酒店请来的…厨师说小少爷别的时候不挑剔就周六这餐最讲究了，各地菜式让我变着花样来呢。

    初三的时候谭麒鸣更忙了，陆宸周六也安排了球队训练，那一年他们基本很少见面。陆宸说学长这次省赛要是赢了我就能特招进桐川了，到时候我就是你名正言顺的学弟了。

    谭麒鸣这才想起陆宸这个学弟当得其实一直名不顺言不正，自己不仅欣然接受了这么多年，而且偶尔听到他正经学弟学妹喊学长还觉得怪怪的，好像这已经是一个专属称呼了。

    但陆宸还是来找过他一次。那次他们没有约在图书馆，而是谭麒鸣学校附近的咖啡厅。谭麒鸣还是很忙碌，陆宸到的时候他还在对着一大面草稿埋头算数据，中考考个好成绩对他而言是完全不够的，竞赛和模型他都得拿第一名。

    陆宸也不打扰他，就坐在旁边安静地看，过了一会谭麒鸣意识到不对劲，抬头问：“怎么突然想到来找我了，球队不训练吗？”

    “今天休息，”陆宸随手扒拉着他的书，“完全看不懂，还是法语吗？”

    “…是德语。”谭麒鸣抱歉地叹了口气，“对不起，黎管家总是把我的情况跟我爸汇报，虽然他大概也不在意…但我总想做好一点。”

    谭麒鸣想起陆宸至今没有问过他家里的事。而他早就决定了，只有陆宸，不管什么时候想问的话自己都会如实回答他。

    陆宸却只是笑笑：“我知道学长很累的。你爸爸可能也是真的关心你吧。”

    谭麒鸣看着他的表情，脸色却变了，皱着眉头很认真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陆宸沉默了一会，慢慢开口道：?“…我失恋啦。〞

    他在谭麒鸣惊讶的表情里解释道：〝苏小琴要出国了，我还没来得及和她表白呢。”

    他的眼圈红红的，看起来真的很难过的样子，让谭麒鸣的心也跟着疼起来。

    …可我在失落什么呢。谭麒鸣在心里问自己，又不是我失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