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梦（23）

    故事的结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游锦半跪在地上，一手捂着流血不止的心口，他已经战至力竭，却仍高昂着头颅，死死地盯着面前同样十分狼狈的人类。

    百里外的人类与妖族仍在激烈地交战，而他们两个自开战后，便默契地同时脱离了大部队，来到这处偏僻的谷地进行单独的对决。

    这场争斗决定了谁能够继续活下去，然而就连这个似乎都是命中注定。

    “哈哈……一想到我死后，你也只能活得痛苦扭曲如蝼蚁，就畅快多了。”游锦粗鲁地吐了一口血在地上，盯着苍梧的眼中满是恶意与憎恶，他哑着嗓子，每一句话都像是在燃烧最后的生命力，“这张脸，不管看多少次都觉得恶心。”

    他的妖丹彻底碎裂了，修为尽毁，整个人已经是强弩之末，大概不到一刻钟左右，他体内仅剩的那点生命力就会尽数流失，然后死在这里。

    即使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拼命地修炼，做足了所有的准备，但他还是敌不过苍梧，如同天意一般。

    而在经历了激烈的生死之战后，苍梧也是满身的伤口，精疲力竭地用禅杖支撑着自己，他闭着眼睛，任由游锦说什么，都不发一语。

    “我会在黄泉路上等你。”游锦的脸色因为失血而苍白到了极点，却仍勉力勾起嘴角，“今世不行，那就阴曹地府，阴曹地府之中仍不敌你，那就来世继续，哪怕以魂飞魄散为代价，我也要胜过你。”

    这处谷地非常荒凉，坚硬的土地上只长着零星的野草，而这就是他的葬身之处了。

    不甘心，他怎么能甘心。

    不知道苍天究竟是憎恶他，还是极罕见地眷顾了他，正当游锦最后的气力也流逝，整个人无力地倒向地面时，一双手臂轻轻地接住了他，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一个姑娘家，别这么倔强，好好活着才是正理。”

    “……！”

    “别说话，凝神聚气。”叶夏云让游锦躺在自己怀着，低头对他露出一个笑容，“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我有三条命，其中一条是给你的。”

    说完，他拿出了那枚丹药，送进了游锦口中，然后用手掌盖住了游锦的嘴，不让他说话。

    蝶妖抬起头，看向惊愕地站在不远处的佛修，笑了笑：“小……临山君，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你。就当是卖我一个面子，让我带她回去，如何？”

    “叶夏云！”追在他后面的柳青衣这时才终于赶到，一路疾驰让他此刻满头的汗水，但这时候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急迫地喊道，“快走！有人过来了！”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在柳青衣话音落下的同时，许多个修士驾驭着法器出现在了谷地周遭，将他们团团围住，其中有两个年长的修真者上前来，站在苍梧身侧沉声道：“这妖物为祸多时，今日趁此机会必要将其诛杀在此，否则待日后她化了龙，更是会为祸四方！”

    他们出现在这，意味着妖族败了。

    游锦见状，可谓是又惊又怒，这些人偏偏在这时出现，此等情形，全然如同天道在刻意阻挠一般。

    他狠狠看向柳青衣，而对方只得头疼地摆手：“不关我事，是那个南海玄龟把他放出来，还告诉他这个地方的。”

    当时叶夏云说会有人来帮他破阵，他全无头绪，却没想到才刚过一个时辰不到，阵法真的被什么人从外面击破了。那时候蝶妖笑得一脸得意，故作轻松地道：“你看，我的债主来催我还债了。”

    他猜得果然没错，玄暝几乎从不会加以干预，但是真正关键的节点上，她却会帮忙推一把，把他推回原本应有的轨迹上来。

    叶夏云看了看周围严阵以待的修者，又看向面露无措地与那两个修者站在一起的苍梧，修长的手依然捂着游锦的嘴不让他说话，他露出一个笑，看起来却有些悲哀：“看来这一次我又输了。”

    上一次，他输给了公道大义，这一次，他又输了。

    “小和尚，如果我祈求你的话，你愿意为了我杀死这些人，帮我们逃走吗？”

    苍梧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答复。

    周围数不清的声音，都在叫嚣着，催促着，嘲笑着。

    他们说冰鳞这般暴虐狠戾的妖必须诛杀，他们催着苍梧尽快动手将之彻底斩杀，他们嘲笑蝶妖的痴人说梦。

    在这个时候，整个世界都像是一个虚无的幻境，而幻境中的每一个组成，都在逼迫苍梧选择那条最为痛苦残酷的路。

    叶夏云嘴角强撑的笑意渐渐褪去，他抱着伤重的游锦，轻声说：“当初要是不曾相遇过该有多好。”

    以前他不懂，但后来他逐渐地明白了，苍梧与他本就不是一路人。他是天生地养的妖，没有人会约束他，也没有人会去试图把他塑造出特定的形状。而苍梧不一样，他生于人族，长于人族，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与礼法，早就融入他的骨血，世上每一个人类，都是一双盯着他一举一动的眼睛。

    像苍梧这般的人类，当初能为他做到那样，已经足可见其深情，故而他心中虽然有怨，但从来都不想去责怪什么——小和尚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只不过他们仍是不合适而已，这不是小和尚的错。

    可是刚才看到游锦即将倒在血泊之中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中生出了恨。

    怎么偏偏是苍梧呢？哪怕是其他的什么人也好，为什么偏偏是苍梧要杀死锦鲤姐姐？偏偏是他曾经的爱侣要杀死他现在唯一的至亲。

    如果他来迟一步，那他现在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最后一个全心全意，毫无条件地惦念着他的人也没有了。

    “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便是那日入了你的梦。是我让你走错了路，而果真报应不爽，我的一切也几乎被尽数毁去。”蝶妖惨然一笑，眼角有泪水滑落，他悲哀地闭了闭眼睛，“今日落得这般田地，是我咎由自取，但她，我一定要救。”

    藏在心底的最后那一丝念想，终究是断了。

    游锦被他捂着嘴，说不了话，却用尽最后的力气拼命摇头——不是，不是的，云儿什么都没有做错，错的是我们，一切恩怨纠缠由我们而起，云儿才是受牵连的那一方！

    叶夏云环视一圈周围虎视眈眈的修者，扬声道：“她如今妖丹已碎，只能堪堪留下性命，即便不杀她，她也无法再做任何恶事。”

    站在苍梧身旁的年迈修者神态肃穆地道：“这妖女曾杀我修真界英才无数，如今，是偿命的时候了。”

    “……”闻言，叶夏云没再说话，他低头，定神望着游锦苍白而沾染血迹的面容，却刻意地回避了对方那惊慌而满是哀求的眼神，沉默了许久，突然对他笑了，“很小的时候我就说了，我以后会保护你的。而且我也有些累了，生在这个世上，一步走错，往后真是太难捱了。”

    随后他又扬声对众多的修者道：“你们要偿命是吗？自然可以。”

    他终于放开了捂着游锦的嘴的手，双手将怀中的锦鲤抱住，站起了身。

    终于得以说话，游锦一手抓住叶夏云的衣领，拼命地摇着头哀求：“云儿，云儿你要干什么？你放开我，求求你别吓我，云儿，你看看我！云儿！！”

    而叶夏云对游锦的话充耳不闻，他走到柳青衣面前，把怀中虚弱的妖塞进他怀中，笑眯眯地拍拍他：“小青衣，别说我不照顾你，今天就便宜你当一次护花使者。”

    突然被塞了个烫手山芋的柳青衣眉毛都快打结了，他眉心直跳地盯着面前嬉皮笑脸却眼角微红的妖：“你想都别想，谁要替你照看这老妖婆。”

    然而叶夏云却没有继续与他说笑，他神色沉静了下来，翻手打开了腰间的黑白双扇，低声道：“找机会走，别回头。”

    这周围都被修者围得滴水不漏，他怎么可能出得去？

    柳青衣正要说话，就见叶夏云突然掐诀将那双扇扔出一黑一白两把折扇如伞盖一般将他和游锦笼罩其中，投下了一层坚实的护盾。

    他的举动明显有异，为首的那两位大能面色一沉，正要出手，苍梧却突然抬手拦住了他们，他已经没有余力去管其他，只看着叶夏云，开口时干哑的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阿叶，莫要做傻事。”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总是在背道而驰？

    他分明是……不想如此的……他想要去见蝶妖，却不是以这种方式。

    阿叶想他放走他们，可是眼下这般情况，即便他就此罢手，也无法劝服其他门派的修者，这一次他还是无法完成阿叶的请求。

    头脑中泛着撕裂般的剧痛，像是有无数道声音在脑中嘈杂地响个不停，一半在吵嚷着于公理而言锦鲤必须被杀死，一半则在吵嚷着，他已经不想再让蝶妖感到痛苦失望了。

    然而叶夏云没有看他一眼，只向着这边抱拳拱手，眉眼间依然如有风流写意之韵，笑着朗声道：“如今冰鳞妖尊修为尽废，杀他虽可泄愤一二，却不足够，况且红颜早逝，实在可惜。你们要偿命，那不妨用我这条尚且在鼎盛期的命。”

    “今日种种，虽不算尽数因我而起，但也逃不开干系，该是时候尘归尘，土归土了。

    他话音未落，察觉到他身上灵力波动的大能修者便变了脸色，厉声提醒道：“当心，他要自爆内丹！”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妖族若是怀着必死之心，催动内丹爆炸只不过是片息之间。

    “阿叶！！！”

    “云儿！！！”

    不知是从哪爆发出的力气，游锦用力挣脱开抱着自己的柳青衣，目眦欲裂地向着蝶妖的背影扑去。与此同时，佛修也扔下了手中禅杖，下意识地冲上前想要制止——

    红色的花瓣伴随着剧烈的灵力震荡飞溅开来，溅在佛与妖的脸上、身上。近处的修者几乎在瞬间就被碾作飞灰，柳青衣有叶夏云留下的本命灵宝作护，虽未受伤却也同样被震得头晕目眩，虽极力支撑，但仍是陷入了昏迷。

    而离得最近的两人竟然毫发无损，但他们此刻也已经顾及不到这些，只红着眼睛，拼命地伸手想要抓住心爱的妖。

    什么都抓不到，什么都没有，除了满手的鲜血之外什么都触摸不到，再也不可能触摸到了。

    “啊……啊……云儿……”

    游锦失神地看着漫天的血雾，脱力地跪坐在地，他呆滞地低下头，看着掌心的鲜血，几乎难以理解当下的一切。

    ——他的云儿，去哪里了？为什么找不到了？

    不待他想通一二，一只同样血迹斑驳的手突然伸来，用力地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地。

    他抬眼看去，见到僧人眼中流下血泪，双目赤红，掐着他脖颈的手用了十成的力道，哑着嗓子呢喃道：“还来得及……”

    来得及……来得及……还来得及！

    被这话惊醒，游锦面露厉色，并指成爪，重重刺入了苍梧的心口，直刺向那颗跳动的心脏。

    最终是谁先没了气息，已无从探寻。

    而战场之上，只留下遍地狼藉，一片苍凉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