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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天下(472)

    第四百七十二章贡院外佳人张目考场内才子思竭

    第四百七十二章贡院外佳人张目考场内才子思竭

    贡院外人潮熙攘,如潮涌动,数千举子争先恐后向贡院大门处挤去,早一刻进场便可多做几分准备,事关前途,如何不急!此刻这些读书种子平日所谓谦谦君子风度荡然无存,彼此间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只要能早一步进场,就是踩死俩仨的也在所不惜。

    可惜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贡院门前负责搜检的监门官要按规矩对赴考举子逐一搜身检查,除了笔、墨、砚台,以及正、草卷纸各十二幅外,其余只字片纸不得带入(嘉靖初年时许带一部),甚至为防考生入场后收买他人,连随身银两也不许携带,数千举子这般挨个摘帽脱鞋、就身搜检,队伍前行的速度又如何快得起来。

    其实会试搜检比之乡试已然简便许多,毕竟举子们已有功名在身,需要存留体面,若是乡试搜检,秀才们摘了帽子不算,还要打开发髻脱衣服,宰相根苗们一个个披发露体,那脸面才叫丢得干净。众举子都是经历过这一遭的,并非不知其中内情,只是进场人数众多,时间紧迫,眼看天边鱼肚泛白,一个个心中焦躁,队伍中难免出现混扰喧嚷,且声势渐响。

    负责维持秩序的兵马司官军极力弹压确保队伍有序,虽身处寒夜,一个个仍是累得满头大汗,这些举人老爷们已是吃过鹿鸣宴的预备官身,打不得骂不得,可若是放任自流,一旦拥挤混乱,弄出事来,他们又如何吃罪得起!

    丁寿在人群中巡睃半天,也没寻到焦黄中几个熟人,暗道自己是不是摆平雪里梅费时长了些,以至错过了这几人入场。

    既然寻不到人,那索性便不找了,二爷从来不为难自己,何况这群大头巾们似乎误以为丁二也是赶考同侪,不讲规矩地来回插队,一个个通红眼珠瞪着他,也让丁老二心底有些发憷。

    正当丁寿打算就此放弃,准备回车里就着热乎劲再与雪里梅来次亲密接触时,贡院门前忽然传来一阵骚乱,吸引了他的注意。

    “学生确系本科应考举子,姓名、籍贯、年甲、三代出身俱都在卷上列明,求诸位大人高抬贵手,允在下入院。”一名儒冠素服的青年书生满脸焦急,对着门前监门官连连作揖,言辞恳切。

    负责搜检举子的监门官扬着手中一沓纸卷道:“你这正、草卷中无一张是经印卷官盖印确认的,我等如何放你进去!”

    书生苦着脸道:“学生家在湖广,路途遥远险阻,赴礼部投文晚了时日,故而无人用印,求大人体谅学生十年寒窗之苦,父母高堂殷殷之望,通融一二。”

    自成化二年起,为防范和减少作弊,会试的六名巡绰监门官俱都选派京外都司军官充任,其中一个恰是来自湖广,听这举子说得可怜,不由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我说哥几个,咱们一路进京也遭了不少罪,他一个文弱书生更不消说,晚上几日也非成心犯错,要不然便松松手,放他一马?”那人与其他几名同伴商量道。

    “你却做得好人?咱么几个的差事只是按例搜检进入贡院的所有人等,巡查考场有无违纪之事,能做得什么主来!他卷上无有印记,便不得入场,倘放了进去,再被监试提调等官查出,还不是我等之罪!”几人对同伴的提议嗤之以鼻。

    这考生耽误了入场进程,后面许多排队的举子又都鼓噪起来,那监门官望望蜿蜒蠕动的举子长队,又看看眼前急得如热锅蚂蚁的倒霉蛋,一咬牙一跺脚,“罢了,你且在一旁候着,我去请主事的来,能不能进去便看你的造化了!”

    书生千恩万谢,乖乖闪到一旁,眼巴巴看着旁人一个个过了搜检,进入贡院,心中更是忐忑,他也曾守在礼部门前日夜求告,但礼部那些郎官胥吏并无一人肯接纳倾听,今日也是他最后一丝期望,若是再……诶,如何有颜返乡啊!

    还好那位监门官并没让自己同乡在外久等,不多时便引了一名提调官出来,那人一见那书生便是一声冷笑,“还道是哪个举子别有隐情,原来是你。”

    书生一见来人暗暗叫苦,这人是礼部仪制司郎中,负责本科会试印卷,自己投卷礼部,便是被他闭门不纳,怎地在贡院前还要撞在他的手里。

    尽管希望渺茫,书生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一躬到地,求恳道:“大人明鉴,学生确有不得已苦衷,求大人怜学生拳拳……”

    “不消说了!”那礼部郎中冷声打断,“你所谓苦衷隐情本官早已知晓,云贵士子难道路途便不险阻路遥,分明是你怠忽疏懒,未将朝廷抡才大典放在心中,自绝前程,怨得谁来!”

    遭人一通抢白,书生张张嘴唇,又不知从何辩起,毕竟自己理亏在先。

    “此次便给尔个教训,倘若真有实学,下科再考便是。”那礼部郎中又转对监门官几人道:“监门官职在按章防检,凡有违禁挟带者,立时赶出,行移本贯,不许在考,不可与举子私相交接,若有徇私卖法之事,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一众监门官官职小者亦是地方军卫佥事,偏被一个从五品郎中训得面红耳赤,抛开当今大明朝中文贵武贱的因素,还因在贡试中监门官权力远不如提调监试等官,他们虽有会试搜检巡绰之名,却只可在号门外看察,不得入号与士子接触交谈,但有违者,听凭提调、监试官参奏拿问,是以其他人虽觉冤枉,也只有诺诺连声,暗怪同伴多事,却不敢

    对这礼部郎中稍有非议。

    那书生希望破灭,更是心丧若死,面色灰败地呆立一旁,不知所措,充任提调官的礼部郎中满是鄙夷地扫了他一眼,挥袖道:“将他扶了出去,天明便要散题,休要误了旁人。”

    说罢那礼部郎中便要转身回贡院,忽听得耳畔一声轻笑,“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沈郎中何不高抬贵手,变通一二。”

    “何人多事?”礼部郎中皱眉喝道。

    “区区不才。”丁寿踏步上前,拱手笑道:“沈郎中迁官仪制司,又身膺南宫提调重任,真是可喜可贺。”

    “丁大人?”礼部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南山兄!”举子队伍中不约而同传出几声惊呼。

    丁寿躲在一旁看热闹,见那举子失魂落魄、可怜兮兮的心生不忍,恰又见那礼部郎中是曾在兵部衙门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沈蓉,不禁出声相劝,想充个和事佬,将这事遮了过去,却没想这一出头,反被人群中的焦黄中几人看到了,也算意外之喜。

    “蕴德兄?希哲,维新,你们几个都在啊!”丁寿抚掌大笑,“丁某还以为你们几位已然进场,与诸君失之交臂了呢。”

    “丁兄寻我等何事?”焦黄中奇道,这丁寿官至二品,又有御赐功名,起五更爬半夜地到贡院凑哪门子热闹。

    “无事,只是几位仁兄赴考之日,若不当面讲上一句吉庆话,岂不显得小弟薄情。”丁寿惫懒一笑,随即正色对着三人郑重一礼,“预祝三位兄台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三人急忙整襟回了一礼,同时心中不免感动,初识之时或还鄙其出身,但如今丁寿在朝中炙手可热,便是家中老爷子当面也要以礼相待,却能为了他们几人应试之事夤夜不寐,专程赶来,事虽小,情却重,相比适才那个摆出崖岸自高甩脸色的杨用修,情谊不止高出多少,呸!亏得还与他相交多年。

    三人正待与丁寿掏心窝子说几句热络话,忽听一旁道:“焦公子与丁大人诸位倘要寒暄,请移驾别处,莫要耽搁旁人入场应考。”

    沈蓉这一声立时引得排在后面的众举子齐声应和,焦黄中等人见众怒难犯,只好悻悻归队,临行前焦黄中低声对丁寿道:“沈蓉官虽不大,却是李西涯东床,丁兄小心应对。”

    “小弟理会,谢过焦兄。”丁寿颔首微笑,沈蓉的底子他如何不清楚,若非娶了李东阳的二女儿,岂能得了提调会试的美差。

    “丁大人此刻不在朝房待漏,来此何干?”对方品级远超自己,沈蓉先施了一礼。

    “今日一来不是丁某当值,再则若陛下见召,可随时降旨,又何必拘泥于朝会。”丁寿笑答。

    沈蓉附和笑道:“尝听家岳称赞,缇帅无论为官为人,均是潇洒恣意,今日一见,果不虚传。”

    “怎敢当李相褒奖,不过么……这为人处世,确实不宜拘泥一些成规死法,偶尔变通一二,也未尝不可。”丁寿睇眄一旁失魂落魄的书生,玩味一笑,“与人方便,与己方便,那举子也未犯何大错,沈郎中就赏丁某一个薄面,容他入院应试,如何?”

    看在李东阳面上,丁寿话已说得十分客气,怎料沈蓉义形于色,“恕下官无能为力,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朝廷开科自有法度依凭,岂能因人而废,此子投文迟到,未获印卷,又如何能进得场去,如此种种,万望缇帅海涵。”

    这小子不开面儿啊,二爷已然将话说到这份上了,还跟我一本正经的讲规矩,真当丁某人怕你那老丈杆子呢,丁寿皮笑肉不笑道:“沈大人也是三考出身,所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朝廷抡才大典,本为国家拣选人才之盛事,若只因小故便将其拒之门外,倘致遗才于野,岂不是国之憾事!”

    “卑职正因身负皇恩,故而奉命惟谨,不敢丝毫懈怠,”沈蓉一指一旁书生,凛然道:“此子连贡试此等关乎自身前程的紧要之事都玩忽轻慢,若是主政一方,还不知闹出何等事来,绝非国家百姓之福,今日教训,也可为其来日之诫,缇帅蒙陛下信重,官禄更在下官之上,当同此心,想来更是如此。”

    “学生……”眼见又有一丝曙光,书生想为自己辩解两句。

    “你闭嘴。”丁寿直接喝止,初时还只是打抱不平,而今这事要是摆不平,二爷怕要没脸混了,姓沈的嘴皮子溜得很啊,绕来绕去将二爷我都绕进去了。

    丁寿冷笑几声,“沈郎中当真不肯变通?”

    沈蓉漠然道:“爱莫能助。”

    “那便请大宗伯出来叙话吧。”丁寿也懒得和他废话了。

    沈蓉一愣,“何用劳烦部堂大人?”

    “刘大人身为知贡举官,负责总提调贡院内外事宜,既然沈大人不容情面,丁某对此又有异议,那便只好请刘部堂出来做个公断咯……”丁寿嗤的一笑,“难不成沈大人一个提调,便想总揽内外,一手遮天么?”

    这等诛心之言,气得沈蓉脸色铁青,“好,缇帅稍等。”蓦身进了贡院。

    “多谢这位大人仗义执言,学生刘天和感激不尽。”见又有转机,书生喜不自胜,上前向丁寿深施一礼。

    “不必客气。”丁寿淡然摆手,顺嘴又给他当头一棒,“刘老头出来还不知听谁的,你今日能否入场还在两可之间呢。”

    “啊?!”心情起伏波动太大,书生一时愣

    在当场。

    “丁大人在哪里?丁大人在哪里?”未过片刻,已近耳顺之年的礼部尚书刘机三步并两步奔出贡院,将年轻许多的沈蓉都抛在了后面。

    “宗伯,请了。”丁寿含笑抱拳。

    “缇帅大驾光临,老夫有失迎迓,实在罪过,快请入内用茶。”刘老头热情得很,拉着丁寿胳膊便要往贡院里拽。

    “大宗伯好意心领,但丁某今日只要跨过这道门槛,怕就说不清楚咯。”丁寿礼貌地将自家胳膊上那只手给推掉。

    刘机这才一脸恍然,歉然笑道:“会试期间不得外人进入,老夫一时糊涂,将此处当成了自家府邸,教缇帅见笑。”

    管你老东西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丁寿也懒得费心去猜,直接开门见山:“想来沈大人已将事情禀明宗伯了?”

    刘机略一迟疑,干笑道:“听了一些。”

    “但不知宗伯之意如何?”

    “这个嘛……”刘机支吾了几声,老眼骨碌碌乱转,猛地瞥见了一边望眼欲穿的刘天和,“便是你未曾及时到礼部投文?”

    “是,学生刘天和,湖广黄州府人士,请大人恕学生迟到之过。”刘天和今日也不知作了多少揖。

    就是你个小兔崽子害得老夫左右为难!刘机恨不得一口浓痰啐到刘天和脸上,会试开考第一天,众举子还没散题呢,就有一份难题摆在了自己面前,老刘机哭都没地方说理去。

    丁寿在御前正得宠,背后还有刘瑾这尊大神,照刘机本意,人家既然张了回嘴,做个顺水人情将那举子放进考场未尝不可,可偏偏中间横插着沈蓉这个杠头,这小子虽是礼部属官,可他的老泰山刘机同样也得罪不起,沈蓉偏又是个循规蹈矩爱钻牛角尖的,若将自己破坏成法的行径奏报上去……刘老大人忽然觉得牙床有些肿痛了。

    刘机捂着腮帮子不说话,丁寿等得心焦,“宗伯,成与不成,您给在下一个痛快话。”

    丁寿催得急,刘机觉得牙愈发疼了,眼神在丁寿与沈蓉之间睃来睃去,勉强挤出几分笑容道:“芙华,这举子确非大过,更难得缇帅开金口为其说项,不如你便与他用了印,放进去便是……”

    “部堂,此举不合法度,有违常例,况且各地举子赴部投文,礼部官印卷不独为核对考生身份及其三代出身,更为确定入院考生人数及其所治本经,以便编制全场席舍图,这图两日前便已张贴贡院门外,所有考生悉熟于心,入院后皆是对号入座,若放他进去,他又占何处号舍?”沈蓉说辞有理有据,义正辞严。

    “芙华言之有理,”刘机连连点头,转头对丁寿一脸为难道:“缇帅,沈芙华乃本科南宫提调兼印卷官,他既不肯在试卷用印,老夫虽知贡举,也无能为力,否者之后此子也难过受卷、弥封等多道手续。”

    老梆子你在跟我打太极?合着你出来就当个传声筒,将我二人的话重复给彼此,那还拉你出来干什么,二爷没长嘴和耳朵么!

    丁寿摸摸腰间,暗暗后悔,今夜原打算去找顾家丫头亲热,那御赐金牌没带在身边,否者直接亮出来,让刘机等人跪着将人放进去,何等畅快!至于事后会否遭人弹劾干扰科举,那都是后话了。

    丁寿面色阴沉如水,刘机心头也有些打鼓,这姓丁的是朝中有名的泼皮,若被他记恨上了,将来可要提心吊胆,日夜不得安生,立时又满脸赔笑道:“缇帅,非是老朽不肯帮忙,朝廷法度如此,此番实是爱莫能助,今后缇帅再有效劳之处,老朽定当将功补过。”

    一部正堂把话说到这份上,面子已然给足,丁寿若再纠缠,反显得落了下乘,丁寿瞅瞅失望至极的刘天和,心道算你小子倒霉,二爷仁至义尽,你自求多福吧。

    正当丁寿打算再寒暄几句缓和下气氛,就立即打道回府补觉,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突兀响起,“老大人此言有误。”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立着一名身披大红鹤氅的女子,正当妙龄之年,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芙蓉粉面上红潮未退,透着几分娇慵疏懒,恰似芍药玉立,又如蔷薇卧晓。

    这边闹出恁大动静,一众举子逐次搜检入场的队伍虽未停滞,可其余排队之人也都在翘首观望,队伍无形中安分了许多,兵马司官军轻松之余,也有闲心关注这边动静,此时一见此女样貌,举子与官军中不约而同发出一阵惊呼。

    刘机庞眉一挑,今日是怎的了,什么人都敢跳出来多事,老大人正一腔心火没处撒呢,喝道:“咄,贡院外禁止闲人聚集喧哗,何方女子竟敢犯禁,来人……”

    “这是敝府姬妾,宗伯可是要将其拿下问罪?”丁寿冷冷道。

    刘机瞬间脸色一变,满面春风道:“岂敢岂敢,缇帅家眷如何是闲杂人等,左右,还不快请这位夫人过来。”

    雪里梅越过众军卒,来至丁寿身畔。

    “不是教你在车上安歇么,才出过汗,着凉了怎办!”丁寿嗔怪道。

    “车里憋闷,下来走走。”听出丁寿关切之意,雪里梅心头甜丝丝的,笑盈盈转首,对刘机敛衽施了一礼,“妾身谢大人法外施恩。”

    “诶,言重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刘春大度地摆摆手。

    雪里梅狡黠一笑,“既如此,我家老爷所托小事,大人何不一并放行?”

    刘机笑容顿凝,

    尴尬道:“适才说得分明,非是老夫不肯相助,实在是印卷编图,对号入舍,乃朝廷法度所在,老夫奉旨提调南宫,不敢擅易旧制。”

    “老大人奉公守法,妾身钦佩不已,又怎敢教大人罔顾国法,只是适才二位大人所言有所偏颇,妾身斗胆试言一二,还请老大人恕罪。”

    “哦?”刘机瞥了丁寿一眼,捋髯道:“但讲无妨。”

    “老大人说无印卷者不得入场,此乃法度所在?”

    “正是。”此条有典可依,刘机没什么不敢认的。

    雪里梅转首沈蓉,“妾身又听得这位大人说,之所以不给举子卷上用印,是因他投文日迟,贡试席舍图已出榜张贴?”

    “不错。”沈蓉昂然道。

    “这一点似乎并无律条明文,可有待商榷?”

    沈蓉面色一变,扬声道:“虽无律例,却是科场常规,岂能随意更改!”

    “大人说的是,既是常规,自不可轻易,”雪里梅微微垂首,樱唇边梨涡浅现,“可妾身也尝闻所谓‘变则通,通则久’,老大人所言者国法也,我家老爷所论者常情也,在不违国法前提下,大人又何必拘泥于常例呢?”

    “为一疏忽轻怠之人破例?”沈蓉轻蔑冷笑,“本官不屑为之。”

    “妾身昔日曾闻得一则趣事,成化二十年会试,浙江钱塘一名举子赴考迟到,彼时席舍图已挂,礼部不纳,举子苦苦求告,惊动了时任礼部尚书的周文安,文安公言只要席舍图有空处,便收举子入考。侥天之幸,席舍中恰有一空位,礼部立为其收卷填图,周尚书笑曰‘那争汝一个做状元耶’!是年春,该举子果然殿试夺魁,传为一时佳话。”雪里梅不徐不疾,娓娓道来。

    “哟,这事听着和眼前发生的这么相似,所不同的,唯是周尚书换成了刘尚书,而这担当么……嘿嘿……”丁寿笑声森然。

    刘机暗暗叫苦,今日事本想抽身其外,由得丁寿与沈蓉两个打嘴仗,孰胜孰败与己毫无关系,谁料这小妮子一段讲古,却将自己的责任背实了,如今再想推脱,可是将丁寿往死里得罪。

    “这说的可是成化甲辰科状元李东崖?部堂,您素与东崖先生有旧,此事究竟是真是假?”沈蓉是弘治九年登科,对此一无所知。

    非但知道,还是李旻酒桌上亲口告诉老夫的,但这事能认么?刘机狠乜了沈蓉一眼,随即捋须大笑,“呵呵,不想李子暘还有这等往事,不得夫人提醒,老夫险些迂腐行事,惭愧惭愧。”

    丁寿歪头看着刘机演戏,这老儿比李旻还早了六年登第,半辈子都在翰林院里供职,那些翰苑清流成天没事干,不都在议论些文坛轶事么,才不信他没听过半点风声。

    刘机是打算糊涂装到底了,反正李旻如今在南京当官,你丁南山还能为这事专程跑去问一声,既然你拿周洪谟来举例子,那老夫就来个依样画葫芦。

    “既然文安公珠玉在前,老夫唯有萧规曹随,刘生,你且看墙上席舍图处可有空位,若还有空,便允你入内,若是无了,也是你运道不济,休怪……”

    刘机正拿腔拿调地说场面话,雪里梅突然插口,“妾身适才在一旁看过了,尚有空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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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咳,如此……芙华,用印吧,将人放了进去。”

    既有前例,又有本部堂官发话,沈蓉纵然心中不愿,还是与刘天和核对身份后,在他的正、草卷上分别盖印确认。

    手续终于办妥,刘天和百感交集,对众人挨个长揖,“谢过诸位大人。”

    待到丁寿二人跟前,刘天和不顾周围人异样目光,双膝跪地,哽咽道:“二位恩人援手之德,学生没齿难忘。”

    “起来起来。”丁寿将人托起,笑道:“将你送进考场容易,但能否求到功名,还须你自己本事,尊驾不妨也效李东崖,去争一个状元公做……”

    刘天和感激涕零,“学生定当勉力而为!”

    事情既了,刘机与沈蓉各回贡院理事,丁寿也准备打道回府,不避嫌地在人前揽住娇躯,点着她的瑶鼻笑问:“平日看不出,你还生了张巧嘴,又是如何晓得那些士林掌故?”

    “老爷莫非忘了奴家出身,行院里最不缺的便是缙绅士子,他们平日里谈古论今,奴家耳濡目染的,怎么也灌了一耳朵,”雪里梅如今提及教坊,大大方方,不再菲薄自身,继续道:“只是那点,却是从玉姐姐处学的一知半解,也不知给大人丢人了没?”

    “嗯,不错,引经据典,难得的是对着礼部堂官不卑不亢,不愧是我丁寿的女人。”丁寿得意地在雪白下颌上勾了一指头。

    “大人……”雪里梅娇嗔一声,依偎在男人怀中。

    可怜贡院门前大批举子被喂了一肚子狗粮,一边排队就检,一边空自嗟呀。

    “北国佳丽果有过人之处,区区一个侍妾便才貌俱佳,这锦衣帅真是艳福不浅啊!”人群中一个举人啧啧称赞。

    “待我等功成名就,还愁不得红袖添香,兄岂不闻京师俗谚:‘改个号,娶个小’!”另一名年轻士子对同伴嘻嘻笑道。

    那举人随即笑容暧昧,“怎么,

    你戴寅仲家有娇妻还嫌不足,登第后便急于学那些科场前辈易号娶妾?”

    青年呵呵笑道:“有何不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本就是人生乐事,何妨喜上加喜,多多益善。”

    身畔众人俱都哈哈大笑,却又一人躲在众人阴影中不声不响。

    “这位年兄,你以为……”见那人不言语,青年士子好奇相询,待看清对方面容时,失声惊呼:“兄台,你面色不佳,可是身体抱恙?!”

    杨慎铁青着脸,紧握的双拳中指甲都已陷入掌心皮肉内,鲜血渗出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丁寿和雪里梅离去方向……

    ************

    北镇抚司,正堂签押房。

    “有关西北刘宪挪用马价银一事,兵部议处其妄费数多,人虽病故狱中,仍罚米五百石,由其家人代赔,前三边总制都御史杨一清虽已致仕,仍罚米三百石,其余人等视其情由,重者罚米二百石,轻则百石……”

    “延绥宁夏各处仓库钱粮虚出多支、拖欠挪移等情,都御史杨一清等罚米三百石,致仕户部尚书韩文等各半之,佥都御史刘宪以病故,本罪罚米免之……”

    丁寿歪在椅子上,听着手下奏报昏昏欲睡。折腾一宿,丁寿本打算回府补个痛快觉,谁知还没过午,便被刘瑾遣人提溜了起来,让他速回衙理事,老太监的话他不敢不听,结果说来说去都是前番边储虚耗廷议处置的烂事。

    上司这等模样,于永等人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还要继续奏报下去。

    钱宁捧着手头案牍,一脸为难道:“卫帅,各地边储锦衣卫一直奉旨会勘,这廷议结论您看……”

    “就按照廷议和兵部的处置办吧,锦衣卫别无异议,只是那些罪臣罚米输边的事跟办一下,边储的亏空还等着他们填呢,”丁寿揉了揉发胀的脑袋,无精打采道:“听这些倒霉鬼的事头疼,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有,有。”钱宁急声道:“钦天监进言:近日夜观天象,荧惑久守文昌星不移,恐上天示警有祝融之祸……”

    “啊~~欠!”丁寿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钱宁讨个没趣,讷讷不言。

    “文昌星是主文运功名的吧?”

    “大人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正是如此。”于永抢在钱宁前面接口道。

    这马屁拍得见缝插针,是个行家,钱宁斜睨于回回,一脸提防。

    “那就给贡院提个醒,让他们里边加些小心,准备好救火之物,几千名读书种子,别闹出什么祸事来,伤朝廷和万岁爷的脸面。”

    “大人思虑周祥,属下这便照办。”尽管禁中早有相同旨意传下,钱宁还是谄笑恭维了一声。

    “天色不早啦,今儿有什么乐子没有?”眼看窗外日影斜昃,丁寿支着脑袋问道。

    于永堆笑上前道:“难得那些举子们都锁进了贡院,市面上清静许多,属下晚上松鹤楼作东,大人您务必赏光……”

    “松鹤楼就那么几个拿手菜,早便吃腻了,你喜欢自去吧。”丁寿兴味索然。

    于永悻悻退下,钱宁心中偷笑,于回回毕竟跟随大人时间短,不晓得咱卫帅心头所好,重重咳嗽一声,一脸猥琐地凑到丁寿跟前,“卫帅,卑职听说本司胡同那里新开了一家行院,里面的姑娘很是水灵,咱们今晚……嘿嘿……”

    “钱宁!”

    “大人您吩咐。”钱宁立时躬身。

    “你而今好歹也算个锦衣卫的堂上官了,怎么一提到这事就满脸的下流淫荡?”

    “大人,我……”钱宁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接口。

    “一边呆着去。”丁寿厌恶地挥手,行院里最漂亮的几个都在自己府上呢,没事去看那些花枝招展的庸脂俗粉作甚。

    看着灰头土脸的钱宁,于永心里乐开了花,大家半斤对八两,彼此彼此。

    “卫帅,标下看今日天色不错,不如去南海子行猎,如何?”排在人群末的邵琪突然说道。

    太阳都快落山了,能打到鸟猎物,于永当即便要斥责这个不开眼的小百户,“你这主意……”

    “就这么办。”想起仁和那软绵绵的丰腴身子,丁寿登时来了精神。

    “咳咳咳……”于永险些被自己口水呛死,就着自家话头,匆忙改口,“你这主意端的不错。”

    得了上司嘉勉的邵琪微微垂首,唇边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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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乌西坠,贡院科场内一片静谧。

    一行行鳞次栉比的逼仄号舍内,众举子奋笔疾书,所谓‘号舍’只是宽三尺,深四尺的小隔间,为方便监督考生,朝向通道的一面完全敞开,禁止挂帘遮挡,号舍外除了游走不定的监试、巡绰等官,每间号舍外尚立着一名号军守卫,这些守号官军皆是各处军卫中抽选而出,且凡有当值过一届科场者,再不许选入。

    号军职责为维持考场纪律,禁止考生入场后喧哗、私自交谈、互相讲论,且考生每人一舍,为避免考生抄袭邻舍,考生号舍按所治本经不同相间入座,应试举人不得越舍互录,守军但有纵容者,各治以罪,考生入场后只能坐等题目到手,没成文两篇以上,连厕所都不许上,同时为免号军出声干扰考生,守军人人衔枚,内外俱静。

    杨慎手握管毫,阵阵心烦意乱,一整天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不是马车内雪里梅的春意媚态,便是贡院外丁寿的得意神情,这二人影像往复纠缠,如毒蛇般不住噬咬着他的内心,往日里文思泉涌,下笔有神,今日却才思枯竭,直到未牌末,才堪堪完成首场的初稿草卷,又急匆匆将之誊至正卷上。

    忽地铜锣声大响,各处考官执事声音传来,“申时已到,各舍考生交卷。”

    只听一排排号舍内摘下号板之声此起彼伏,举人考生们纷纷走出号房到受卷官处纳卷,监试、提调等帘外官们也开始巡视检查各舍境况。

    “大人,学生这篇文马上就可作完,只差最后一句收尾。”邻舍传来一个考生的哀求声。

    “申时初稿未完,清出贡院。”声音冷峻,不容质疑。

    “是。”号军应声遵命,立时有号板掀动及挣扎之声传出。

    “大人,大人,再给学生盏茶工夫即可,求求大人啦!!”求告之人声嘶力竭,字字泣血。

    一声冷哼,“科举通例,岂因你而废。”

    杨慎心道不好,笔下立时加速,字迹难免有些潦草,正自奋笔疾书,光线忽然一暗,一个人影伫立身前。

    杨慎蓦然抬头,眼前人正是黎明前在贡院外与丁寿争执不休的会试提调官沈蓉。

    沈蓉面无表情地俯视杨慎及他手中试卷,森然问道:“题没作完?”

    杨慎匆忙起身,“不,学生已然完稿,只是正卷还未誊写完毕。”

    “还差几篇未誊?”沈蓉语气并未缓和。

    “一篇……半。”

    沈蓉‘嗤’地一笑,“你倒是会掐褃节儿。”

    杨慎脸上一红,“学生惭愧。”

    沈蓉拿起板上试卷,一看卷上潦草字迹,不由皱了皱眉,随即目光又扫向卷首考生信息,“贯四川成都府新都县,曾祖枚、祖春、父廷和……”

    沈蓉不动声色地放下试卷,“按国朝科场成化二年例:至黄昏有誊真一篇或篇半未毕者,给与烛。”

    沈蓉向后吩咐了一声,身后杂役立时递了三根蜡烛放在号板上,杨慎急忙道谢。

    沈蓉举步他处,忽又回身道:“若烛燃尽文仍未完,还是要清出场去,你好自为之。”

    “是,学生谢过大人。”舍内狭小,杨慎尽力只做了个半揖。

    “丁南山……”杨慎用力摇头,将那对奸夫淫妇从脑中赶走,稳定心神,重又坐下誊抄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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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落日,烟岚拥翠,空旷的大道两侧,林木丰茂,夕阳洒落,为天地间都镀上了一层金色。

    荒凉古道上,一人一马踽踽独行,马上客是一名女子,一袭玄色僧衣,发梳单髻,上覆黑帻,鬓发间可见斑驳银丝,观来年岁已然不小,但面目依旧清丽,眼角不见一丝皱纹,眉宇间更是透着一股勃勃英气,让人望之生畏,不敢直视。

    马蹄声如雷般骤然响起,惊起两侧林中片片老鸦,在树颠来回盘旋,此呼彼和,噪个不休。

    十余骑士鲜衣怒马,在官道上纵马驰骋,迎面冲来。

    “闪开!快让路!”前方骑士高声疾呼。

    玄衣女尼不闪不避,任由座下老马在路中继续蹒跚前行。

    一众骑士不得不拨转马头,改从女尼身侧驰过。

    “找死!”其中一名骑士一声咒骂,二马交错之际,挥起马鞭向女尼当头抽下。

    马鞭悬在半空,却未落下,高高举起的手腕被另一只马鞭紧紧缠住。

    “卫帅!?”钱宁惊愕地看向拦住自己的上司。

    “不得多事。”丁寿松开马鞭,一声令下,十余骑策马扬尘,滚滚而去。

    “奇怪,好大的杀气……”丁寿不禁回身望去。

    马上女尼也恰在此时回头,向他投来淡淡一瞥,随即便轻转回身,娴雅得仿佛无事发生,只是默默松开了僧袍下暗握的剑柄……

    注:1、万历十四年二月,会试举人因点名时搀越混扰,踏死余姚举人陈希伊、宁海举人吴国宾事闻。()

    2、沈德符说搜检‘仅行之乡试,’原因是‘盖太祖尝云:此已歌鹿鸣而来者,奈何以盗贼视之’,因此‘历朝以来,搜检之法,有行有不行,而中无搜检官,犹遵祖制也。’至嘉靖四十四年,‘始命添设御史二员,专司搜检’,‘解衣脱帽,且一搜再搜,无复国初待士体矣’。黄云眉的更认为‘会试搜检,实始于嘉靖之末年’,实际上沈德符是小瞧了朱元璋,他眼里哪有什么士人体面,洪武四年的里就有专门的监门官和搜检官,只是后来因为‘搜检’一词不雅,将职能归并到监门官中,关于对会试搜检的相关记载在、、、等史料中多有体现,而且搜检不限于应考举子,‘吏胥里甲供应人等出入’,也要守门官军搜检,嘉靖四十四年的变化在于除监场御史外,在原监门官的基础上,又增添两名巡城御史,‘先于场门外检阅以进’,进一步加强了入场搜检。

    3、嘉靖二十五年之前,举人试卷是经印卷官盖印确认后自带入场,嘉靖二十五开始,为减少替考舞弊,举人入场唱名给卷,嘉靖四

    十四年,为防止考生彼此交换试卷,又实行验票给领。

    4、万历四十二年后,科场号舍安排由事前编排席舍图改为临时抽签而定,不再事先公布,考生入场领卷才知道自己号舍所在,并且每舍号军负责核对查验考生入舍号是否与试卷上标明字号相同。

    5、历史上李东阳次女早夭,更没沈蓉这个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