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0026.過往回憶

    那是一個夏日的悶熱傍晚。

    夕陽將天空渲染成濃稠的橙橘色，同時拉出雲絮的漸層陰影。

    蟬聲似乎永不停歇地持續響著。

    場所是家裡附近的公園，面積並不大，粗略區分成擺放著溜滑梯、鞦韆的遊具區、擺放著長椅的小廣場休息區和栽種著好幾棵榕樹的區域。話雖如此，因為快要到晚餐時間的緣故，公園空蕩蕩的。

    站在鞦韆旁邊的李少鋒環顧著眼前再熟悉不過的景色卻忽然感受到有某處不對勁，凝視自己的雙手片刻，將視線投向色彩濃烈到彷彿會化成液體滴落的天空，然而在深入思考之前就被一聲稚嫩的嗓音打斷。

    「哥哥！快點幫忙推啦！」

    李少鋒循聲轉頭，隨即看見妹妹的李紹涵坐在鞦韆上面，鼓著臉頰催促。她的雙手抓住兩側鐵鍊，懸空的雙腳晃呀晃的。

    「來了，來了。」李少鋒無奈笑著，將腦海浮現的違和感扔到一旁，快步走到李紹涵的身後，將手上的足球放到鞦韆架底部，輕輕推著她的後背。

    李紹涵隨即發出尖叫，高興地盪著鞦韆。

    片刻，玩膩了的李紹涵逕自跳下鞦韆，噠噠噠地跑到不遠處的自動販賣機，朗聲喊：「哥哥！買飲料！我想要喝葡萄汁！」

    「媽媽說過晚餐之前都不能吃其他東西吧。」李少鋒無奈地跟過去說。

    「沒關係啦！果汁又不是零食！」李紹涵嘟起小嘴說。

    「一樣的意思吧，如果到時候吃不下晚餐又會被罵喔。」李少鋒說完，忽然注意到一個扎得讓人不太舒服的視線，被嚇到似的左顧右盼。

    公園內除了自己兄妹兩人，只有一名身穿西裝的上班族男子坐在不遠處的涼椅，漆黑的公事包放在旁邊。由於臉孔正好逆光的緣故，看不清楚他的視線，放遠視線則是可以看見街道有一名遛狗的老人牽著一條鮮豔的紅色狗鍊，慢吞吞地踏步。兩名互相嘻笑打鬧的小學生則是一邊跑一邊超過老人。

    抱持著連自己也不清楚的情緒，李少鋒環顧周遭一圈之後就將視線轉回自動販賣機，不去思考視線的問題，無可奈何地從口袋取出硬幣，買了鋁箔包的葡萄汁。

    舉起雙手歡呼的李紹涵喊著「最喜歡哥哥了」，蹲著身子取出葡萄汁，試了好幾次才成功插好吸管，用雙手捧住小口喝著。

    微笑凝視著自家妹妹的笑容，李少鋒卻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一瞬間忘記自己方才買的飲料是葡萄汁還是柳橙汁，集中視線凝視著李紹涵小小手指之間的鋁箔包包裝卻看到被塗成黃色的葡萄，更覺得莫名其妙。

    李少鋒開始回想李紹涵究竟喜歡葡萄汁還是柳橙汁，卻難以想到相關回憶，只有清晰記得前年生日的時候，李紹涵在生日蛋糕上面的糖漿草莓不小心掉到地板的時候哭了好久，即使雙親和自己都將自己的糖漿草莓放到她的蛋糕上面了還是繼續哭著，呢喃著聽不清楚的理由，最後好像是哭著睡著了。

    「前年的話現在又是幾歲？」李少鋒喃喃自語，不過很快就放棄深思，轉而走回鞦韆的底座拿起足球，隨意踢著。

    雖然想要像電視看到的足球選手那樣保持球不會落地的狀態持續踢著，然而這幾周努力練習的結果只有最佳成績的三下，之後不管怎麼踢都無法超越這個紀錄。

    暗自決定今天至少也要踢出三下的李少鋒持續踢著足球，卻是撿球的時間遠遠多過踢球的時間。等到李少鋒決定放棄的時候，忽然意識到李紹涵今天似乎異於往常地安靜，平時明明喝完果汁就會跑過來纏著自己去玩溜滑梯或其他遊樂器材了。

    「紹涵？」李少鋒遲來地察覺到異狀，呼喊著妹妹的名字，左顧右盼。

    公園內沒有任何人。

    看不到李紹涵、上班族男子、遛狗的老人或是放學的小學生們，任何人都看不到，只有被風吹得微微晃動的無人鞦韆映入視野。

    闖禍的情緒湧現內心，眨眼間就擴散到全身四肢。李少鋒慌張地轉動視線，然而依舊沒有看見妹妹的身影。

    這個時候，整片天空變成燃燒似的艷麗橘黃色，黏稠的光芒流轉、閃爍，有如牢籠似的罩住整座公園，而地面忽然出現巨大裂痕，以自動販賣機作為中心點，眨眼間就擴散至四面八方。

    李少鋒忽然意識到這裡是夢境，視野頓時抽高，體型也變回原本認知的模樣，然而充滿胸口的罪惡感沒有絲毫減輕。

    原本存在於公園的物品色彩逐漸轉淡，有如融化般消失、溶解在地面。

    緊接著，李少鋒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純然黑暗的空間當中。由於不管往哪邊望去都只能夠看見最為深邃的黑暗，完全抓不好距離感，甚至分不清楚上下左右，或許身處某個密封的盒子，也或許身處遼闊無垠的宇宙。

    無奈閉起雙眼的李少鋒隨之感受到各種一閃而逝的情緒。

    沒有任何畫面，只有情緒，然而那些情緒卻勾引出更多回憶片段。

    彷彿燃燒起來的橘色天空、身穿警察制服的大叔與下顎的鬍渣、空無一人的妹妹房間、互相咆哮的雙親、陌生的城市與公車站牌、下雨時卡在水溝雜草處的落葉、戴著黑色高帽的黑衣男子、捏在手中的柔軟棉被和香衣精的味道、泛黃的亂牙與潔白的虎牙、一把銀色的精巧鑰匙、冰箱深處的鋁箔裝葡萄汁、放在客廳桌面的表格白紙、廣袤蓊鬱的密林與泥土味道、警局大門旁邊的飲水機閃爍著藍色光線、李紹涵的可人笑容。

    明明無論睜眼或閉眼，視野內都只有一片漆黑，李少鋒卻又忽然意識到雙腳踩著堅硬的地板，睜開眼低頭望去，隨即看見灰白色的大理石石磚。

    灰白色石磚邊緣也有其他灰白色石磚，彼此拼湊，朝向遠處無限延伸。

    這個時候，李少鋒忽然覺得腦側隱隱作痛，意識到自己似乎曾經在某處見過正在踩著的灰白色石磚，偏偏記憶四周像是罩上了好幾層半透明薄紗，無法窺探內部細節。

    緊接著，灰白色石磚逐漸變黑、變少，宛如受到了無形硫酸的腐蝕，出現蛛網般的龜裂。

    遼闊廣場分崩離析，裂縫深處是不見底的漆黑深淵，帶著詭譎的異樣色彩、奇妙的悲鳴叫聲以及型態持續出現激烈變化的眾多不明生物。

    下個瞬間，一條裂縫正好出現在正前方。

    李少鋒就站在裂縫的邊緣，低頭凝視著底部的深淵，忽然覺得似乎有聲音正在呼喚自己，即使理智上知道不可能，然而夢境裡面卻是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衝突矛盾的念頭浮現腦海，李少鋒尚未思索出一個結論就覺得身子微微向前傾，回過神來已經朝向無底的深淵墜落了

    ?

    李少鋒倏然睜開眼睛。

    從高處墜落的感覺依舊殘留在身體，必須大口呼吸才勉強平復心神。

    雖然關於夢境的細節大多忘記了，卻仍舊記得那是一個關於妹妹的夢。

    「大概是昨天和師父提起這件事情的關係吧。明明好幾年都沒有作到相關的夢了。」李少鋒喃喃自語，坐在床鋪好一會兒才整理好內心的煩躁情緒，起身離開臥室，踏入浴室梳洗。

    水龍頭流出清澈的水，在小窗透入的陽光照映之下折射出粼粼閃光。

    冬天清晨的空氣沁涼寒冷，在腳踝徘徊。

    李少鋒有些後悔剛才沒有先抓一件外套披著，稍微盥洗之後將右手放在水龍頭下方，凝視著從指縫流逝的清水，忽然又陷入半夢半醒的奇特狀態。

    下個瞬間，某一幕極為鮮明的畫面倏然浮現在李少鋒的腦海，正是不久前夢境當中的片段牽住紹涵的上班族男子大手無名指閃閃發光，戴著一枚晶藍色戒指。正是克蘇魯遊戲的玩家戒指。

    這一幕畫面倏忽即逝，想要細看的時候已經消失，視野只殘留著縹緲虛幻的碎片。

    當時自己只已非懵懵懂懂的年紀，然而記憶大多都被時間磨蝕到看不出稜角的程度、埋藏在內心某處，即使刻意回想也像是透過層層薄紗窺探後方，只能夠勉強看出一個模糊輪廓。與其說當時綁走紹涵的那男子是克蘇魯遊戲的玩家，不如說是近期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結果，導致最近的記憶片段混入過往回憶當中，以夢境的方式呈現。

    「當然了，如果那男子就是玩家的話更好。只要繼續進行遊戲，遲早會發現相關線索。」李少鋒握緊手指，平靜地喃喃自語。好幾次都想要放棄的目標終於有了一個轉機，絕對會不惜一切好好把握。

    此時門鈴聲響起，李少鋒不用猜想都知道是自家師父來了。

    「這麼說起來，今天倒是有按門鈴而不是擅自闖入民宅真不曉得她判斷的基準是什麼？」李少鋒無奈嘆息，捧起水拍了拍臉頰，對著鏡子的自己說：「很好，今天也要努力練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