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前世卫绍(上篇)
昏暗的内室中狭小简陋,除了必要的桌椅柜台外,全无任何摆设之物。卫绍微阖着眼睛又睁开,心中突然叹出一口气,果然只是一个梦罢了。人在屋檐下,向人低头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了,否则他怎么会梦见自己中了传胪,又有伯府二姑娘紧着要嫁给他。 因着肺腑处缓缓吐出的这一口浊气,卫绍的喉咙突然有些止不住的麻痒,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门帘子外的堂屋中似乎有人听见里头的声响,端着一碗药汤便进来了。福寿把手上擎着的油灯放到案台上,又把自家少爷扶了起来:“少爷,赶紧喝药,大夫说喝了就好了。” 卫绍一边咳一边道:“你借才墨堂的炉灶熬药,袁管事就没说些什么吗?” 福寿止不住怒气道:“有大姑娘发话,他还敢说些什么,才墨堂本来就不是他家开的,不过一个看门狗罢了!”福寿一想起自己和少爷初至才墨堂时的遭遇,就想把那个狗眼看人低的袁管事撕咬进肚。若不是有那位善心的嬷嬷请来了大姑娘身旁的丫鬟主持公道,他家少爷许就客死异乡了。 卫绍忍住了咳嗽,道:“袁管事是才墨堂的地头蛇,不要和他做意气之争。”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才墨堂里住着多少落魄的举子,袁管事现下是碍着伯府大姑娘的话不敢给他们使绊子,但伯府姑娘就算再有善心,也不会一直把他们这点小事放在心上。等到日子长了,袁管事再出手,他们难道能一直跟伯府告状吗。 卫绍怕福寿行事冲动,细细把其中的道理与他说了。福寿皱着眉头道:“可我方才已经跟袁管事吵了一架了!” 卫绍险些一口气上不来,看着福寿半响没说话。福寿讪笑着看他。卫绍默默地将药汤一口饮尽:他一定要尽快好起来,否则以福寿的性子,一定会把周围的人都得罪光了。 因着胸中撑着的这股气,又有好药好汤滋养着,卫绍很快便病愈。袁管事见他不再一幅病恹恹随时要见阎王的模样,对他和福寿也有了些好声气。这日才墨堂中突然有些喧嚣,卫绍正在里屋温书,突然就听福寿急切地进来道:“少爷,伯府二爷想要请一些举子进府说话,外头许多小厮都在说这件事呢。” 卫绍顿了一顿,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来了。卫绍记忆不错,大病时做的梦境,他记了个八九不离十。自他病好之后,卫绍便觉得自己似乎有了预知能力。有时候福寿事情还没说完,他便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卫绍有时候也怀疑是不是上天给了他某种特殊的福报。 福寿出去打探消息还没回来,卫绍便知道这一回去伯府的名额中必有他的一份——“少爷,温二爷特地点了您的名,袁管事让您好好准备一下,伯府的马车待会就到了。”福寿冲了进来满面欢喜地说道。福寿会这么高兴,都是因着卫绍一直念叨着温家姑娘的恩情。 要福寿说,他家少爷就是太讲究了。这才墨堂中谁没有受过温家的恩德,他打听到的,伯府大姑娘做主收进来的落第举子就有五六个。虽然他们主仆是惨了点,住进来时两袖清风,被褥铺盖、长袍鞋履,乃至于少爷现下用着的笔墨纸砚都要伯府大姑娘赠与,但旁人东西收了就都收了,唯有他家少爷一直念念不忘。 伯府催得急,卫绍换了一身青衣长袍后,便跟着其他三个举子一同登上了马车。 “我听过你,大姐姐上回还用府中的帖子为你请了太医。” 头上扎着两只童髻、雌雄莫辩的温子明一说完这话,他便遭到了另外三个举子的同仇敌忾。卫绍不慌不忙地化解着与同伴间的矛盾。若是他没有预料错,温子明应是会在这一回见面后便对他另眼先看,另外三个举子也会被他打入冷宫。 这位初初见面的温家二爷果然如他所想的,对他表现出来莫大的兴趣。卫绍摸了摸脸,若不是他知道温子明私底下的爱好兴趣,他真会觉得温子明有爱好男风之嫌。 温子明第三回邀他进府时,卫绍心中是十分犹豫的。他知道自己会在这一回见着伯府大姑娘,且对她一直念念不忘。 但伯府大姑娘在他梦中可是别人的妻子。 卫绍想了又想,他是外男,光他的身份便与人家天壤之别,温家大姑娘许也不缺他的这句道谢。但他受人如此重恩,若是连一个谢字都不能当面说出,他还是人吗? 卫绍给自己找着种种理由,终究还是决定顺着自己的心意小人一回。作出这个决定后,他瞬间神清气爽。 前头的小厮越走越急,卫绍却在园子里的一棵金黄桂树下止住了脚步。他看着头上硕大的花冠,等待着命中注定的相遇。 温含章正在与丫鬟说笑,猝不及防地便见到一个书生打扮的俊美少年。卫绍面红耳赤,无论梦中如何,他现下不过是一个在男女之事上没有丝毫经验的少年郎,他对着温大姑娘惊讶的表情,也觉察出自己的孟浪来。 卫绍忽视着身旁对他怒目而视的貌美丫鬟,对面前的姑娘表示自己的谢意,说完后他又十分懊恼,觉得自己言辞不够文雅,表现糟糕至极。 温含章好奇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卫绍这个名字几次三番在温子明嘴里出现,温含章对他的印象就是,这是一个相貌俊秀到令温子明赞不绝口的人。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番,心中十分赞同温子明的看法。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卫绍虽然出现得十分唐突,但因着他外在过人,温含章居然不觉得冒犯。 她笑脸盈盈地勉励了他两句,好笑地看着卫绍脸上的炙红又深了几许。 不过一个走了岔道的人,温含章为他指路之后就把这件事扔到了后脑勺。 一切就如梦中一般,卫绍心中生出一些欢喜,但回过头看着视线中逐渐远去的姑娘,又有些苦涩之意。 情感就是这般不由人做主。卫绍明知道自己做的是错的,但他仍是一日日地回应着温子明的邀约,甚至有时候还刻意摆脱引路的下人,假装在空阔的庭院中迷路了。 卫绍不是回回都能得偿所愿。但当他连着三回没有如预期所想成功“偶遇”温大姑娘时,卫绍就知道自己的心思被人发现了。 他看着庭院中那棵见证了他们回回相遇的桂树,空气中的浓浓花香就像对他的极大讽刺,令卫绍如醍醐灌顶般瞬间清醒。 卫绍将自己关在屋中反思了三日三夜。他问自己,他现在仍住在温家无偿救济寒门举子的才墨堂,他有何优势能让温家舍弃宁远侯府。就算他能如梦中一般考中传胪金榜题名,但他家世寒酸,身无旁物,有何倚仗能让温含章继续过着披金戴银的富贵日子? 这一个个反问,就像一个个硕大的巴掌般将他打醒。明明上天给予他极大的恩德,让他在梦中提前经历许多事情。但他却用这份旁人求而不得的经验来追寻一个永远不可能属于自己的姑娘。 卫绍并不会过分菲薄,但他确实看到了自己与温大姑娘的天壤之别。这些都不是他在三年之间能够凭借奋斗而追赶上的。 挫败感前所未有。哪怕他因着囊中羞涩病魔缠身被客栈老板赶出来时,卫绍都没有过这种感觉。 人在经历低潮之后,不是自怨自艾,就是奋起直追。 卫绍选择了后者,他清醒地意识到他必须要在下届春闱中有所作为——若他不够努力,也许他从此就会在温含章心中销声匿迹。 许是少年初次心动的执拗和不甘,卫绍希望当以后温含章想起他时,能回忆起一些他让她赞叹欣赏的地方,而不是印象模糊,就像对着陌生人一般反应冷淡。 读书不知时日过,卫绍终于如梦中一般考中传胪。老天爷对他的奖励不止于此,他回乡探亲归京之后,突然听到伯府大姑娘被人退亲的消息。 卫绍知道自己有乘人之危之嫌,但他实在不愿意放弃。温子明听到他想要提亲的消息时,面上的了然让他有种被看透的尴尬,但卫绍心怀希望便无所畏惧,他挺直身姿站在未来小舅子面前任他挑刺。 辛苦是有回报的。他回去之后,温子明又传信予他,说是温大姑娘想要见他一面。 温含章知道最近很多人想要捡漏,这个漏指的便是她自己。说来让人伤心,她一直就觉得钟子嘉不大喜欢她,每每见着都对她冷眼以待。事实果然如此。她被人退亲了。 温含章心中是有些失望的,但并不是因为她喜欢钟涵,而是因着这件婚事有她爹爹所有的期许。钟涵这么一闹,他们家和宁远侯府的关系瞬间便变得尴尬起来。 但这些都不是她目前要考虑的事情。温含章若是不想让温子贤在她的婚事上再做文章,她就要自己找出一个适合的人选。可惜因着男女之防,她这些年总共也没见着几个同龄男子。 卫绍是经过温子明的考核才出现在她面前的。温含章对卫绍有一丝微微的好感。她来历奇特,不至于看不出卫绍对她的爱慕。温含章一开始是十分惊讶的,卫绍在她面前出现了好几回,秋思私底下一直恶意揣测卫绍是想要勾搭高门贵女一步登天,但温含章观察之后,却觉得卫绍不像是这种小人。 可越是如此,温含章越是惊奇。最后她终于接受了卫绍是真心爱慕她的解释。可惜的是,她有婚约在身,若是放任卫绍的心意蔓延,对人对己都不是好事。 但被人爱慕总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尤其是喜欢你的人,还有着一副不错的外表。温子明在一帘之隔的堂屋坐守,温含章这一回与卫绍见面,便明目张胆地把他看了又看。 三年不见,卫绍成熟了许多。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察到那些心动只是他单方面的,温含章从始至终没有对他起过一分心思,否则她今日见他,绝不可能如此落落大方。 温含章请卫绍坐下,态度自然道:“好久不见,卫公子越发沉稳了。”至少现下被她看着,只是耳朵红了稍许,并无先前面红耳赤的尴尬。 卫绍心里微笑,也莞尔道:“大姑娘客气了。” 温含章想了想,又道:“我先前看过你送给明哥儿的字帖,字写得极好。”无话可说时,夸人的优点总是对的。但她没想到,卫绍有备而来,听她这么说后,居然从身上掏出一卷他亲自抄写的诗词册子出来。 温含章翻开第一页纸,便看到上面写着一首凤求凰。她顿时看向卫绍,卫绍笑容温润,但耳根处的嫣红却有蔓延的趋势,他恍若未觉面上半带红晕,仍是若无其事道:“这是在下送给大姑娘的见面礼,要是大姑娘喜欢,我以后便日日送一卷我抄写的帖子给你。” 这份含蓄的告白,让温含章也有些尴尬和心虚,她今日可不是为着听少年的示爱而来,但温含章虽然面上微红,却仍是问出了自己想知道的问题。 卫绍眼睛里盈满了笑意:“先前子明也问过我是不是想要趁火打劫。” 说完这句话后,温含章还想听到下文,但卫绍沉吟了许久,才道:“我不愿在大姑娘面前扯谎,但在京中听到消息后,我确实觉得自己此时才有一争之力。” 卫绍这话说的十分坦荡,温含章点了点头。卫绍突然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他可以在温子明面前侃侃而谈,但他对着温含章的眼睛,却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觊觎宝物的小贼一样,任何争取都是浑水摸鱼,龌龊至极。卫绍知道自己只有今日这个机会,温含章愿意与他一见,简直出乎他的意料,若他不能让她满意,他这辈子都只能与她错身而过。 巨大的压力在心间浮现,卫绍的喉咙就像被人卡住一般。男人的自尊心在心爱的人面前,总是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他继续一字一句道:”若是我现下对大姑娘许下诸多誓言,大姑娘许是觉得我在胡言乱语。但卫某三年前见大姑娘时是举人之身,现下却是二甲传胪,我为着能与大姑娘面前求得一坐,三年间极尽努力。卫绍不敢说大姑娘若嫁给我,每隔三年便能让姑娘晋一级诰命,但卫绍会一直朝这个方向努力,早日让姑娘能恢复闺中尊荣。” 说完,卫绍对着温含章,拱手一礼道:““若能得姑娘为妻,卫绍愿许诺一生一心人,白首亦不相离。” 卫绍看着温含章的眼神就像藏着两簇火焰,炽热至极。眼前的姑娘是伯府嫡女,从小便享尽荣华富贵,他能够给出的,唯有真心和决心。 时间在这时候放得很慢,卫绍说不出他喜欢温含章些什么,他只是觉得她每一处都让他觉得十分可爱,笑容如沐春风,一举一动都符合他对心上人的想象,那双黝黑的眼睛看着他时,总能让他的心脏跳得十分厉害。 许是卫绍的眼神过于炙人,温含章觉得有些被迷惑住了。卫绍其实没他自己说的那么差劲。他家世清白,儒雅俊美,年纪轻轻便考中传胪,未来十分不可想象。 他会如此妄自菲薄,只是因着过于看重她。温含章觉察出这一点后,眉目舒展开来,脸上绽出一朵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