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下):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H)
懂了她的意思,惊得跌碎手中茶盏,半晌方神色复杂地道:“真妹妹,若是让明堂知道你动了这样的念头,怕是要闹个天翻地覆,所有人都不得安生。” 谢知真玉脸微寒,固执道:“三哥只告诉我,裴公子这人如何?” 宋永沂心里发酸发苦,却实话实说道:“你问别人,我不好说的,景山这人我却敢打包票,除了家世差了些,再没有甚么不好。品行方正,性情豁达,心思活泛,处事老练,又没有那些清高迂腐的坏毛病。” 另有一项不方便说的好处,便是他父母双亡,家有余财,不拘哪户人家的女儿嫁过去,都不必受伺候翁婆的辛苦,进门即可当家做主。 谢知真将宋永沂的话听了进去,渐渐待裴景山与旁人不同,三不五时使丫鬟们往对面送些吃食点心。 裴景山如获至宝,舍不得独享,带回家给弟弟妹妹们分食,对着食盒傻乎乎地笑了好半晌,又买了些新鲜果品装进去,回赠给她。 一来二去的,宋永沂察觉出不好,权衡再三,到底血缘亲情占了上风,将裴景山约出来喝茶,意图打消他不该有的念头。 “如果我没记错,裴兄似乎比我大上两岁,算起来年纪也不小了,婚事可有眉目?”宋永沂开门见山问道。 裴景山满心倾慕谢知真的纯善温柔,有心想往宋家提亲,又恐怕自己身份低微,辱没了她,正在举棋不定之间,听见对方主动递了话头,连忙打叠起精神应对:“不曾,不怕宋兄笑话,我家这情形你也清楚,没有长辈操持,弟妹年纪又小,只我一人勉强支撑门户,婚事着实艰难。” 宋永沂连连摆手,道:“裴兄何必妄自菲薄?你相貌堂堂,自家主意又正,多的是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嫁过去。说起这个,我母家有个表妹,眼看也到了待嫁之龄,你若愿意,不如……” 裴景山闻言脸色白了白,鼓起勇气道:“宋兄,我问句不当问的,四小姐可有婚约在身?” 宋永沂故作惊讶,面露难色,沉吟半晌方道:“若论年纪性情,你与我妹妹也是相配的,只有一样……” 他长叹口气,道:“裴兄尚未见过我妹妹的容貌罢?” 谢知真一直谨言慎行,出入都戴着帷帽,裴景山确实未曾见过她的模样,遂摇了摇头,接话道:“四小姐可是有甚么苦衷?” 宋永沂见他上了钩,愁眉苦脸地道:“我这个妹妹命苦,小时候不幸被滚水烫伤,毁了容貌,身上也有些残缺,自那以后一直体弱多病,父母怕保不住她,将她放进庵里寄养,这两年才接回来。我知道裴兄是什么心思,只不过,我们家早就熄了将她嫁出去的念头,家里并不少这一碗饭吃,强于嫁到别家受委屈。” 裴景山闻言愣住,面露不忍之色。 宋永沂怕他仍不肯死心,又添了一把火:“我与裴兄明说了罢,几位杏林圣手都为我妹妹诊治过,说她中气不足,气血虚弱,就算嫁了人,于子嗣上也有妨碍。裴兄年纪轻轻,实不必为着一时的好感,耽误了自己的终身。” 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身为裴家长子,传宗接代确是大事。 裴景山如遭雷击,沉默半晌,失魂落魄地离去。 宋永沂暗暗松了一口气。 裴家的药材铺子关了三天,裴景山杳无音讯。 谢知真觉得奇怪,回家和宋永沂提了两句,宋永沂心虚地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不料,三日后的清晨,裴景山将宋永沂堵在宋府门口,本来体体面面的一个人,这会儿胡子拉碴,双目通红。 他郑重地行了个大礼,面色坚定:“宋兄,你说的事我已仔细考虑过,在下并非以貌取人的肤浅之人,就算四小姐丑似无盐,在我心里也美若天仙;至于子嗣之事,所幸我还有个弟弟,将来让他为我们裴家传递香火,也是一样的。我一心仰慕四小姐的为人,想要娶她为妻,恳请宋兄成全。” 宋永沂没想到自己画蛇添足,弄巧成拙,一时僵在那里,接不上话。 第一百二十二回婚嫁由己决心已定,好事多磨一波三折 宋永沂犹豫不决,进退两难。 平心而论,裴景山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仍能做出这样的决断,足以证明他确实喜欢谢知真,人品又端方清正,不能不说是一个良配。 因着季温瑜的鬼主伎俩,谢知真这几 年东躲西藏,白白耽搁了大好韶华,如 今年岁渐长,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嫁个她自己喜欢的,实在比和亲弟弟乱伦苟合要强得多。 然而,且不提他内心的酸涩不舍,单谢知方那边,便不好交待。 表弟在辽东声名鹊起,斩杀蛮夷无数,手染鲜血,满身戾气,出生入死地博了个“杀神”的名号,看起来好不风光。 然而,只有最亲近的人知道,他所图的根本不是建功立业,而是早日拥有保护谢知真的底气和实力;他心心念念着有一天,可以守得云开见月明,让谢知真心甘情愿地和他结为夫妻。 若是教他听说了姐姐琵琶别抱的事,莫说裴景山性命难保,他这个负责守护谢知真的表哥也脱不了干系。 宋永沂推说自己做不得主,须和家里长辈商议,将裴景山暂且打发回去,硬着头皮去寻谢知真。 将自己设置的考验和裴景山的态度一五—十说了一遍,他瞧见谢知真微微颔首,脸上浮现出一抹浅淡的微笑,越觉心惊肉跳,压着嗓子问道:“真妹妹真的打算嫁给他?” “有甚么不好么?”谢知真主意已定,闻言平静地看着他,一双美目黑白分明,“三哥想说甚么直说便是。” “不是不好,只是……你有没有想过,明堂那边该如何交代?”宋永沂有些着急,索性将话摊开来讲,“真妹妹,你了解明堂的脾气,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陛下和皇贵妃娘娘许过我‘婚嫁由己’的恩典,我自己的事,为何要向他交代?”谢知真说话不疾不徐,语气笃定,显然是早有计较,“我这就给父亲母亲写信,请他们出面帮我操持婚礼。至于明堂,他远在边关,战事紧凑,实不必为这种事分心,等甚么时候回来,补一杯喜酒也就是了。” 竟是要先斩后奏的意思。 宋永沂慌了阵脚,这才意识到谢知真经过几年的历练,早就不是当年那个逆来顺受的深闺少女,急得站了起来:“真妹妹,你别跟我装糊涂!就算木已成舟又能怎样?你以为明堂干不出……干不出夺人妻女的混账事?等他收到消息赶回来,裴景山轻则断手断脚,重则……重则断子绝孙!就连你也……”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含蓄地提醒她:“真妹妹,明堂虽然纵着你宠着你,可也不是那等没有血性的人。真把他逼急了眼,说不得会对你……对你做些禽兽不如的事,到那时,谁都护不住你!” 谢知真沉默片刻,竟然将这种可能性都算了进去,轻声道:“那么,请叁哥帮我问问裴公子,他肯不肯关了铺子,带着弟妹陪我去异域躲躲?天高海阔,总有容身之处。如此,也省得你们日夜为我担惊受怕,省得歹人贼心不死,胡作非为。” 宋永沂万没想到谢知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竟将谢知真养成这样深思熟虑又大胆固执的性子,额角青筋暴跳,半晌挤出一句话:“真妹妹,你这么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到底是真的喜欢裴景山,还是觉得这样做对明堂更好?” 谢知真教他一语道出心病,娇颜发白,长睫颤动。 她轻叹一口气,道:“叁哥,实话与你说,这两个原因都有。我觉得裴公子心地善良,处事稳妥,是位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待嫁过去之后,我一心一意对他,日子过得总不会太差。明堂年纪还小,前途不可限量,若是一直和我这么不清不楚地纠缠在一起,早晚会毁了他自己,教我怎么忍心?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趁着这机会将他的妄念斩断。他再生气,再恼怒,也不过难受这几年,等长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会想通,到时候无论是娶郡主,还是娶别的好人家的儿女,都是一段佳话。” 宋永沂几乎要被她说服。 手心手背都是肉,同样是表亲,因着藏在心底的爱慕之情,他对谢知真还要更偏着些,这会儿踌躇不定,若不是顾忌着父母家人,真恨不得亲自上场将她拐走,过了好一会儿方长吁短叹道:“罢罢罢,你既执意如此,我也不好再劝,只希望你将来莫要后悔。” 谢知真轻轻“嗯”了一声,使枇杷取纸笔过来,给谢夫人写了一封家书。 一场大旱,撕破了太平盛世的华美外衣,露出肮脏混乱的本来面目,贪官勾结,匪寇横行,百姓号哭不绝,饿殍遍野,高坐在长安皇城中的帝王,却在醉生梦死,修真炼性,做着羽化登仙的美梦。 看不见的黑手在幕后悄悄推动着这一切,加快帝国衰颓崩塌的进程,短短一月之间,暴动此起彼伏,反民们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占领了嘉兴、湖州两府,自立为王,渐成气候。 陛下终于发现形势不妙,急急整合长安附近几座城池的兵力,任宁王麾下副将扶子晋为将,前去剿杀乱民。 出乎谢知真意料的是,谢夫人的回信里,竟然没有允诺婚事,而是细细问起裴景山的家世为人,又提醒她问问明堂的意思,言语间透露出自己做不了这个主的讯息。 父母皆在,她的婚事为何要征得弟弟的同意?真是好没有道理。 谢知真紧蹙蛾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身边至亲不知何时全部倒戈,站在了弟弟那边,就连和她主仆一心的枇杷,近来看到她和裴景山说话时,也藏不住脸上的忧色,许多次欲言又止。 她起了逆反的心思,竟真的拿起毛笔,往素雅的信笺上写了自己要嫁与他人的事,言简意赅,不过半页纸便将事情说了个明白,和谢知方的长篇大论截然不同。 信使前脚刚走,她后脚就生出悔意,生怕宋永沂的提醒成真,弟弟急慌慌地赶回来犯浑,做出些不好的事,遂命丫鬟们打点行装,打算和裴景山相约着出去躲上几年,左不过晚些时日筹办婚事,总好过闹得两败俱伤,无法收场。 宋永沂拗不过她,还不等和裴景山通信,谢夫人的第二封家书便八百里加急地递了来—— 谢韬在青楼里和妓女欢爱的时候犯了马上风,如今手足瘫痪,重病在床,急召她回长安侍疾。 第一百二十三回梦幻泡影倏忽即散,镜花水月转瞬成空(3000字) 看完家书,谢知真大惊失色。 孝字当前,她只得打消了出海的念头,在宋永沂和初一十五的护送下,日夜兼程,赶回阔别许久的家。 一别经年,谢夫人容貌并未大改,额头上的伤疤已经浅得看不见,因着岁月的洗炼,气质越显雍容华贵,揽着出落成大姑娘的谢知灵,犹如一对亲生母女。 谢知真还未下马车,谢知灵便提着裙子奔了过去,声音清脆悦耳:“姐姐!姐姐!你还记得灵儿吗?” 到底是血浓于水,更不用提这三年来,总能收到妹妹的书信和亲手做的手帕香囊,谢知真立时红了眼眶,牵住谢知灵的手,柔声道:“自然记得,灵儿长高了许多,在家可有听母亲的话?” 姐妹俩相携着走向谢夫人,谢知灵在谢家并未遭到苛待,养得皮肤吹弹可破,性情娇纵烂漫,闻言笑着答她的话,模样十足乖巧:“当然啦,我新近正跟着母亲学习如何打理后宅,闲暇时候还会练字、做女红,虽不及姐姐出挑,和长安的那些淑女小姐们比起来,也不算差呢!” 谢夫人处事谨慎,示意谢知灵噤声,将谢知真带到后院的正房,母女俩这才正式见过。 谢知真摘下帷帽倒身下拜,还不及跪下去,便被谢夫人一把拦住,两人同时掉了眼泪。 谢夫人将她揽入怀中,哭道:“我的儿,这几年苦了你了!若不是你父亲得了那等见不得人的病症,我怕他万一有个好歹,你们赶不上见最后一面,也不敢自作主张叫你回来。” “母亲在家中过着怎样的日子,我心里有数,每每想起来便觉得惭愧。您不必说这样的话,是父亲对不住您,是我和明堂不孝,惹您忧虑劳心。”谢知真低头拭泪,嗓音微哑,“父亲情形如何?郎中是怎么说的?” “还能如何?他都多大岁数了,家中养了这么多姨娘还不够,夜夜宿在青楼楚馆,把母亲辛辛苦苦赚来的银子挥霍了个干净,照我说,这都是报应!亏得那妓女懂些急救的法子,发现他不对,立时用银簪刺破手指,放出淤血,这才捡回一条命。郎中说了,从今往后,走路是不要想了,好生将养着,或许还能多活几年,若是自个儿想不开,也就十天半月的事。”谢知灵对谢韬并无恭敬之意,闻言不屑地撇了撇嘴,口无遮拦。 “灵儿,不得胡说!”谢夫人听见里屋传来恼怒的咳嗽声,无奈地出言制止她。 谢知灵冷笑一声,对谢知真道:“姐姐不知道,那日青楼里的龟公们把他从城南一路抬回来,整个长安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咱们谢家这回可丢人丢大发了!” 谢知真满面羞惭,低声道:“子不言父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这一向辛苦母亲和妹妹,父亲这里,我来照顾罢。” 她轻移莲步,走进去拜见父亲,谢韬瘫在床上,长发披散,双目无神,被子底下隐隐传来恶臭,哪里还有半点儿风流才子的风采? “父亲,女儿不孝,回来得迟了,您好些没有?”谢知真和父亲并不算亲近,这会儿瞧着他死气沉沉的模样,只觉他可怜。 死鱼一样的眼珠子迟缓地往她的方向动了动,谢韬看着姿容绝色却耽误到现在的嫡女,再想想那个远在边关、不服教化的逆子,流下两行眼泪,号哭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站在门边的谢知灵闻言柳眉倒竖,恨不得冲进去指着谢韬的鼻子骂上一通,教谢夫人及时拉住,拽到院子里耐心教导:“再怎么样,那也是你们的生身父亲,说破天也脱不了一个‘孝’字,你姐姐这是在尽她的本分。倒是你,怎么养成这么个泼猴儿脾气?但凡有一两句不合意,便要喊打喊杀,我冷眼瞧着,竟和你明堂哥哥越来越像,一说起你姐姐的事就七情上面……” “谁和他像了?”谢知灵和谢知方向来不对付,立时恼得跳了起来,“她是我姐姐,我见不得她受委屈有甚么不对?母亲莫要在我面前提起谢明堂,若不是他起了那等龌龊心思,姐姐也不至于离家这么久,丢下我……丢下咱们母子俩孤孤单单,相依为命。” 谢夫人只觉这三姐弟没一个是省油的灯,闻言扶额叹息:“罢了罢了,吵得我头疼,你去厨下看看饭菜做得了没有,你姐姐一路奔波,需得进些热汤热食,好好暖一暖身子。” 谢知灵这才消停,往屋子里看了两眼,扭头往厨房走。 且不提谢知真如何在病床前尽孝,单说十月十五日,林煊往辽东大营探望谢知方的同一天,谢知方收到了三年来姐姐写的第一封家书。 军士们瞧着平日里从容洒脱的将军捏着封薄薄的信,嘴角几乎咧到耳后根去,露出几分傻气,不由面面相觑,惊得大气都不敢出。 “阿煊!阿煊!你帮我看看,这是姐姐的字迹不是?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谢知方挥退众人,笑得更傻更呆,恨不得将书信糊到林煊脸上。 林煊没好气地推开他的手,嘲讽道:“瞧你那点儿出息!还不快拆开看看,姐姐说了些甚么?莫不是她那边出了甚么事罢?” “呸呸呸!乌鸦嘴!我往那边安置了那么多人手,对她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能出甚么事?”谢知方口中说着,小心翼翼地撕开书信边缘,捧着素雅的信笺如获至宝,“俗话说得好,烈女怕缠郎,姐姐必定是被我的诚心打动,打算给我一个机会……” 他看完前两行,脸色瞬间黑如锅底,越往下表情越难看,到最后将好端端的一张纸揉成团,重重掷在地下,抄起桌上宝剑,对帐外扬声喝道:“来人!备马!” 林煊见他反应不对,疑惑道:“你这是怎么了?姐姐真出事了不成?难道是六皇子……” “出事?我看她好得很!”谢知方拔出锋利的长剑,将面前的方桌砍得四分五裂,死无全尸,又抬脚踹翻沉重的虎皮座椅,“她当我是死的吗?我他娘的还好好的活着,还在这里为她出生入死呢,她想嫁给谁?” 他犹如困兽一般在帐中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遭,嘴里神神叨叨地念道:“我让宋永沂带她出海见见世面,本意是想让她看开些,明白姐弟结为夫妻并不是甚么了不得的大事,谁能想到她竟然学会和别的男人私定终身?是,这是我亲自宠出来的,原也没甚么好说,可宋永沂那两只眼睛是用来喘气的吗?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给我戴绿帽子?” 他越想越气,醋海翻涌,拽着一头雾水的林煊发问:“那个甚么狗屁药店掌柜,有哪一点比得上我?是比我高,比我功夫好,还是比我长得好看?我对她还不够好吗?我就差把心肝脾肺掏出来给她了,她还要我怎么样?你说,她和那人发展到哪步田地了?她们牵过手没有?抱过没有?是不是还做了很多更加过分的事?” 谢知方只觉绿云罩顶,气得理智全无,双目隐隐泛出血色,喉咙腥甜,又有了吐血之症。 “你先别急,姐姐不是那等随随便便的女子。”林煊见他神色不对,连忙出声安抚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团,展开来一目十行地过了一遍,表情也凝重起来,“此事说不定……说不定别有隐情。” “我管她有没有隐情!”谢知方捂着抽痛的心口,声量不受控制地放高,“我这就去临安当面问一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除非她一剑捅死我,否则休想嫁给别人!” 林煊正待劝他,听见帐外有人禀报:“将军,属下发现了夷族大皇子札儿台的踪迹,距离此地仅二十里远,咱们要不要追过去?” 蛮夷的汗王今年春天得了重病,将一应事务交予大皇子处理,这大皇子生性狡猾,善于用兵,和谢知方你来我往地较量了七八回,竟然难分上下,渐渐成为宁王的心腹大患。 反言之,若是能够拿下此人,一统蛮夷、河清海晏便指日可待矣。 谢知方咬了咬牙,到底按下儿女情长,下令道:“追!即刻整饬三军,一刻钟之后,随我出征!” 在副将的协助下,他穿好雪亮的铠甲,回头看向满面忧色的林煊,沙哑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滞涩:“阿煊,你在帐中歇息一夜,等打完这一仗,陪我一同去临安。” 林煊郑重点头,道:“战场上刀枪无眼,你莫要冲动,万事小心。” 据史书记载:隆安八年十月十五夜,定国将军谢知方率兵追杀夷族大皇子,误中敌方埋伏,不幸身死,尸骨无存,一千五百名精兵无一生还。 那一天,恰好是他十五岁的生辰。 第一百二十四回古井之下涌暗流,里通外国逞奸计 这天晚上,尚且不知辽东噩耗的谢府一派祥和之气,母女三人坐在一处用膳,每人面前多了一碗长寿面。 谢知灵知道这是为谢知方祝贺生辰的意思,赌气不吃,谢知真沉默地用完自己那碗,又使丫鬟取了个空碗,另盛一份,银箸挑起几根筋道的面条,慢慢送入口中。 “姐姐仔细吃多了胃疼。”谢知灵又是嫉妒又是心疼,将姐姐爱吃的菜挟到她面前的碟子里,犹豫片刻,主动分走半碗面,“我帮你吃。” 谢夫人见谢知真闷闷不乐,暗叹一口气。 自谢知真归家,谢府的戒备便提高了好几个等级,数十名护卫将她的院子里三层外三层保护起来,更不用提还有初一和十五亲自镇守,算得上万无一失。 夜里,谢夫人独自来探她,见继女散着乌云似的长发,穿一袭半新不旧的衫裙,心神不宁地坐在铜镜前发怔,怜爱地拍了拍她的香肩,问道:“真娘,为着推脱你婚事的那封家书,你心里可是在怨我?” 谢知真摇了摇头,半晌又轻轻点头,道:“母亲,我只是想不明白,您为何要帮明堂周旋?裴公子是个不错的人,我嫁与他为妻,对所有人都是好事,便是明堂,也不过难过一时,时间久了,总能想通。” “我知道明堂荒唐,也知道你一直过不去那个坎,不肯接受他的心意,这原也无可指摘。”谢夫人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微冷的手,目光慈和,“可我也是没法子。你可知道,三年前,他求了圣旨决意出征的那个晚上,主动来寻我,在我屋子里跪了整整一夜,言语间露出恼意,说本来只想救你脱身,没成想皇贵妃娘娘多此一举,为你另求了个‘婚嫁由己’的恩典,生怕他不在跟前看着,你哪一天动了凡心,打算嫁与他人……” 谢知真睫毛微颤,苦笑道:“他连这个都算到了,真是用心良苦……”语气里隐含的情绪也不知是讽刺还是无奈。 “他言辞恳切地求我,说万一真有那一日,你未必会过问他的意思,却一定会告知父母,到那时请我千万拦着你些,务必等到他回来。”谢夫人有些愧疚,“你比我更了解明堂,知道他认定了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我见他求得可怜,加之又承了个诰命夫人的人情,实在却不过,这才应了下来,可我绝没有偏帮明堂的意思。” 谢知真明白她夹在中间两头为难,因此并不怪她,轻声道:“是我们两个不孝,并不关您的事。来到家里这些年,您受了许多委屈,又苦心拉扯灵儿长大,我心里极是感激您,母亲且放宽心,不必自责。” 谢夫人这才露出些笑模样儿,细细问起裴景山的事,见谢知真连对方平日里喜欢读甚么书、有甚么兴趣爱好都答不上来,略皱了皱眉,好心提醒她:“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向来谨慎,怎么这回如此张皇仓促?婚姻大事,还是要细细考校的好,待你父亲好些,找个机会让我见一见他,也好替你把把关。” 谢知真隐约明白自己这一趟回来,便再难逃出弟弟的手掌心,满心忧虑惶惧,哪里还顾得上那许多,闻言勉强笑了笑,道:“多谢母亲提点。” 或许是心有所感,这天夜里,她做了个可怕的噩梦。 梦里,她站在风沙肆虐、尸横遍野的战场之中,瞧见一位白袍将军骑在马上,遥遥地向她望过来。 那人身量很高,浑身染满鲜血,俊朗的眉目中暗藏杀意,和她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时,所有的戾气却霎时冰消雪融,转为令人心碎的温柔。 他眼眸微弯,唇角勾起,露出个和这炼狱景象全然不搭的灿烂笑容,一瞬间,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将她从头到脚裹挟,她热泪盈眶,正打算唤他的名字,却看见天边飞来千万支锋利的箭镞,扎入他的身躯。 皮肉被刺破传来的钝响声清晰地传入她耳膜,她心神俱裂,手脚僵冷,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他口吐鲜血,痴痴地看了她最后一眼,自马上跌入尘沙,紧接着,受惊的战马惊嘶后退,马蹄重重踏过他插满箭羽的后背,一瞬间,筋裂骨断,血肉成泥。 泪水模糊了视线,谢知真的喉咙里终于发出一声嘶哑的哭喊,抬脚想要冲过去,却被人从后面紧紧抱住。 恶魔一样的阴柔嗓音贴着耳朵响起,犹如附骨之疽:“真娘,他变成这样,可都是你害的……” 谢知真尖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 冷汗湿透中衣,她抓着衾被不停发抖,对枇杷和青梅等人的安慰听而不闻,片刻之后赤着足下地,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口中喃喃道:“我要去辽东……我要去辽东找阿堂……” 她心底涌起不祥的预感,忽然无比后悔因赌气而写给他的那封书信。 “小姐,小姐您是魇着了罢?”枇杷跪在地上膝行着抱住她的腿,青梅连忙跟过来为她穿绣鞋,“梦境都是反的,少爷在辽东好好的,绝不会有事,您放宽心,千万保重自己的身子……” 六皇子府,收到了谢知真回来的消息,而派人密切监视的另一处府邸竟然毫无动静,季温瑜意识到又被谢知方摆了一道,连连冷笑。 都说狡兔三窟,他瞧着谢知方比兔子要精得多,硬生生逃过他的诸多耳目,将本该属于他的女人藏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 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潜心筹谋许久,如今,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 谢知真已入彀中,他苦等三年有余,倒不急在这一时,总要先收拾了眼中钉肉中刺,拿下这万里河山,再心无旁骛地疼她爱她。 如无意外,谢知方活不过今晚。 三日之后,季温瑜从蛮夷派来的信使口中听到了他期待的好消息。 不错,他确实里通外国,和蛮夷大皇子达成了一笔交易——扎儿台替他除掉谢知方,牵制宁王的半数兵力,给他提供起事的条件,做为回报,他登基为帝之后,割让辽东三个城池,签订盟约,永不相犯。 可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待大事已定,鸟尽弓藏也是应有之理。 果不其然,在扎儿台的示弱之下,谢知方被胜利冲昏头脑,孤军深入大漠,遭早就埋伏在那里的敌军包围,埋在风沙底下的上千斤炸药同时点燃,一瞬间天崩地裂,飞沙走石,将他和周围的亲兵们炸得粉身碎骨。 也是天假其便,恰在这时起了一场霾雾,来势汹汹,遮天蔽日,蛮夷勇士们兵不血刃,看着一千多名谢家军覆没于沙尘之中,无不拍手称快。 又过两日,谢知方的死讯传到长安,谢夫人痛哭失声。 谢知真身形晃了晃,一声不响地昏厥过去。 第一百二十五回千般血泪万般恨,尽在生离死别时<嫁姐(姐弟骨科、1V1)(鸣銮)|PO18臉紅心跳 来源网址: 第一百二十五回千般血泪万般恨,尽在生离死别时 谢府乱成一团,谢知灵慌得搂紧了谢知真的身子,连声使小厮们去寻郎中,近身服侍的丫鬟们吓得跪地直哭。 谢夫人强压住悲痛的心绪,用力掐她人中,往舌头底下压了一片人参,直过了一刻钟的时辰,谢知真方才悠悠醒转。 她看着众人布满忧色的表情,挣扎着坐起,一双美目中蓄满泪水,却强撑着没有落下,要来丧报,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姣美的脸上流露出几分倔强,轻声道:“阿堂不会死的,这消息必定是假的。” 她想起前几日做的那个不祥的噩梦,心下一片冰冷,也不知道是在安慰亲人,还是在安慰自己,喃喃地道:“阿堂那么聪明,功夫又那么好,绝不可能出事……况且,他临走的时候答应过我,他答应过我的……” 谢夫人见她有些魔怔的征兆,不敢刺激她,只能顺着话头安抚:“真娘说的有理,或许……或许是这中间出了甚么纰漏……真娘,你先别慌,我使人出去探探消息,此事说不定还有转机。” 谢知真摇摇晃晃地站起,见青梅和红杏捂着嘴,满脸是泪,谢夫人也不停用帕子擦拭眼角,迷茫地问:“你们哭甚么?我不是说了,阿堂不可能死么?” 谢知灵连忙扶住她的手臂,用力点头道:“姐姐说的对,谢明……哥哥足智多谋,运兵如神,怎么可能那般轻易中了蛮夷的奸计?咱们再使人打听打听,只要还没见着他的尸体,便不能贸贸然下定论。” 她扭头对丫鬟们使眼色,令她们收了泪水,扶谢知真回房休息,因着生怕姐姐做傻事,自己守在旁边寸步不离。 谢知真怔怔地坐在床前,脑海里浮现出弟弟自幼时到长大成人的点点滴滴。 母亲过世时,他年纪还小,尚且不明白死亡的意义,懵懵懂懂地抱着她的腿大哭,鼻涕尽数糊在孝衣上。 那天夜里,她抱着他胖墩墩的身子,在中庭来来回回走了几十趟,直累得胳膊酸痛难忍,方才哄得他入睡。 他从娘胎里带了点儿病症,三不五时发热,父亲不管不问,姨娘面慈心苦,所有的担子都压在她一人身上。 她咬着牙衣不解带地照顾他,等夜里弟弟睡熟之后,还要挑亮油灯做些绣活,使丫鬟偷偷拿出府换钱,给他买些酸甜开胃的点心。 他黏人得厉害,烧得眼皮浮肿,但凡睁开眼看不到她便要哭闹,她那时候才多大,有时也觉心力交瘁,可他的小手牵上她的衣袖时,她又立时心软,亲自绞了帕子为他散热降温。 等弟弟长大了些,身子也调养得结实了许多,她正要松口气,新的麻烦又找了来。 他活脱脱泼猴儿转世,顽劣无赖,不服管教,今日在先生的茶水里下泻药,明日往丫鬟的衣柜里藏老鼠,折腾得整个谢府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在董姨娘的撺掇之下,谢韬对他从来没有好颜色,动辄打骂,可打得越狠,便越激起他通身的反骨,父子日渐离心,令她忧虑难安。 再到后来,弟弟忽然转了性,虽然依旧活泼跳脱,行动间却极为顾念她的感受,使计打发了董姨娘,尽心尽力地为她挑选良配,护她敬她,越来越懂事。 她万分欣慰,期盼着姐弟俩的日子越过越好,期盼着他能够走上正途,拥有中规中矩的完满人生,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直到有一天,他说——他心悦她。 她大惊失色,对他避如蛇蝎。 他黯然神伤,却果断地弃了太子,投入宁王麾下,只为给她提供强有力的庇护,不使她落入季温瑜之手。 这三年多,她宿夜难安,罕有好眠。 她抗拒他虽远隔千里仍无微不至的关心,心里却也清楚地知道——姐弟俩早就如同双生的藤蔓,根须、骨血融为一体,想要撕掳清楚,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共赴黄泉。 他精心罗织了一张大网,以她为唯一的猎物,不着痕迹地一点一点收束,她敏感地察觉到危险,竭力寻找温和些的法子,希冀着能令他早日死心,两个人不动声色地较量了许久。 可他一天天长大,位极人臣,炙手可热,却强势地拒绝了敏宜郡主的婚事,其中透露出的情意令她心惊。 再次回到长安,她本以为自己已然走投无路,他却突然……突然…… 她无法接受这个噩耗,她无法相信那般鬼灵精怪又行事老辣的弟弟,会这么仓促地丧命于陷阱之中。 无论众人怎么劝,谢知真不吃不喝也不睡,就这么生生地熬着,等一个或许永远都不会到来的好消息。 两日之后,林煊扶棺而归,于谢府门前长跪不起。 谢知真不顾妹妹的劝阻,步履踉跄地冲了出去,瞧见林煊一身玄衣,面色沉痛,露出不解之色:“阿煊,你跪着做甚么?阿堂没有死,对不对?” 林煊连日里奔波劳顿,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由于伤心过度,眉眼间泛出几分暮气。 他伏身下拜,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阶上,声音嘶哑:“姐姐,阿堂他……被蛮夷埋下的火药炸得粉身碎骨,我当时正好去辽东探他,亲自装殓了尸体……我们在沙漠里接连翻找了两天,只挖出几块覆着他铠甲的血肉,还有……还有这个……” 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小半只沾满污血的香囊,依稀还能辨出布料是稳重的沉香色,角落里绣着几根疏竹,竹节自中间断裂,再不见往日风骨。 确是她亲手所绣。 “姐姐,是我没有看好他,我对不住你。”林煊攥紧拳头,因着无从表达内心的歉疚,又朝她磕了两个头。 谢知真呆愣愣地看着他悲痛欲绝的模样,又将视线转到黑沉沉的棺材上,缓缓摇头:“不……不……你们都在骗我……阿堂不可能抛下我一个人的……” 她失了一贯的镇定从容,恍恍惚惚地走到棺木旁边,对两侧的将士道:“打开。” 林煊怕她受不住,慌忙从地上爬起,走过来拦她。 几个兵士们早被谢知真的倾城容色所惊,下意识地听从了她的命令,一齐用力将沉重的棺盖推开半截。 里面躺着七零八落的铠甲碎片,每一片都染满血污,最上面还摆着半个头盔。 虽然早知道凶多吉少,当血淋淋的现实摆在面前时,谢知真还是被彻底击垮。 忍了两日的泪水终于滚滚而落。 她紧紧抱住散发着腥臭气味的头盔,嘶声唤了几声“阿堂”,大哭道:“你不是说你有分寸的吗?你不是说会好好保全自己,绝不至丧命于战场的吗?你在这时候撇下我,到底算甚么?到底算甚么?” 说着,喉咙里泛出腥甜,她咳嗽几声,脸色发白,气息不畅,整个人摇摇欲坠。 “姐姐,姐姐你别这样!”林煊也跟着流了眼泪,虚虚扶住她颤抖的双肩,“姐姐,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谁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事已至此,还是要节哀顺变……” 谢知真泪眼模糊地看向林煊,拉住他的衣襟,问道:“阿煊,你告诉我,阿堂收到我写给他的信了吗?他打开看了吗?是不是……是不是因着我的信,他气怒攻心,心神大乱,这才中了敌军的埋伏?” 林煊眼神闪躲了一下,旋即抿着唇否认:“不是,姐姐不要多想,这只是一场意外。” 谢知真何等聪明,立时明白了一切,惨笑道:“你不用骗我,是我害死了他。” 她低头看着属于弟弟的头盔,忽然弯下腰,将额头对准棺木锐利的边角,一头撞了过去。 “姐姐!不要!”谢知灵站在身后,见状失声大叫。 林煊早察觉她状况不对,见机极快地伸手去挡,她抱了必死的念头,使出全身的气力,这一下撞得他手骨酸麻,血流不止。 光洁雪白的额头磕出鲜红的印子,林煊见她理智全无,不得已往后颈劈了一记手刀,将昏迷不醒的美人抱进怀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