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不绝的回响

    它讨厌圣殿骑士。正是那群铁皮猎犬打伤了自己。所以，在发现威廉·帕特森收到那只黑翎雀羽箭时，恶魔是欣喜的。

    “终于有一次，我们有共同的目标了。”

    它对沉睡的人类老朋友自言自语。

    纳夫塔利某种意义上甚至也算它的朋友，主教亲手摧毁了查希提的教廷守护者们，它便顺手帮助对方，将他们变成了血兽。

    主教和执政官的影子从未正式见过面，暗地里却成了盟友。

    黑袍法师也会成为他的“朋友”。法师一向是他们的朋友，他们有着超越人类的力量，却依旧被束缚在人类的见识和肉体中。法师需要突破，而恶魔提供机会。执政官的身份已经满足不了它的野心，它需要一个更强大的肉体。恶魔相信，龙裔法师比普通人类更聪明，更懂得审时度势，了解谁才是他未来道路上真正的同盟。

    威廉·帕特森终究是一介凡人，他既没有龙血，也不曾是信徒，执政官意志的反抗总是以失败告终。它看着人类牛马般辛勤工作，却总是无法保护他的城市，就像人类看着蚂蚁反反复复把米粒推上土堆却总是失败，于是恶魔不由地发笑：这是为了什么。

    不过，作为脱离了低级欲望的高阶恶魔，它乐意在熄灭对方灵魂之火前，替自己的老朋友完成最后一项任务。

    杀死教会的缄默骑士团长。

    那个圣殿骑士很强，于是他更应该去死。

    “你感到愤怒，从而心智不定。”恶魔说，“他的存在令你软弱。”

    “至于我们……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搭档。”

    “我会提供给你力量，获取你所屠杀的灵魂之火作为报酬。”它罗列条件，“你不用担心我，因为我是恶魔。”

    “我不和魔鬼做交易。”法师说，“他在哪儿？”

    恶魔对此嗤之以鼻。

    “你早就做过了。”它裹着烈焰，朝金发青年凑近一步，火苗几乎烧到对方脸颊。

    “在高塔里，你忘了吗？”

    学徒以导师为祭品召唤恶魔，交易即时生效。

    “卡尔，卡厄斯，黑袍法师。”恶魔拖长了声音喊道，“谁不是你的敌人？”

    “想想那些伤害过你的人。”它能感受到，更多失控的情绪碎片从人类身上散开，对面心理防线逐渐出现裂缝。

    恶魔顺着得到的线索，继续贴近。

    “母亲抛弃你，导师轻视你，学徒欺凌你，教会视你为威胁，人们把你当作灾厄……”

    “就连你最爱的人，也曾抱着杀死你的想法。”

    “可怜的卡尔。”恶魔感慨，“为什么人类总说我们才是邪恶的？”

    “看看你都经历过什么？即便是现在并肩作战的同伴，说不定也认为你是危险因素。你爱的人知道这一切，却从未替你发过声。”

    “他真的爱你吗？还是说……只不过在履行义务罢了？”

    火苗在逐渐减弱，恶魔想，法师动摇了。

    “没人能真正理解你。”它继续诱导，“只有我，只有我们的交易，永远有效。”

    火星溅到桌上，点燃了纸张。

    地图卷轴附有防火法阵。于是，火舌瞬间蔓延上伊莲娜和芙罗拉的信件，燃烧席卷，焚出一条火线，倒映在金发青年绯红色的眼底，如同多年前被深渊之战点燃的积雪山脉。

    恶魔看着火焰背后的施法者。它确信，这个人类将会给这片大陆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所有的未来，只需要一个简单答复——

    “不。”法师回答。

    “你不理解我。你更不了解他。”

    白光一闪，十字长剑出现在人类手中。

    下一秒，恶魔眼见剑身没入自己胸口，细小电弧环绕金属鸢尾花闪动。

    “……那我们就没有废话的必要了。”卡厄斯说，双手握住剑柄，抵在恶魔胸口。后者看出了那双红眼里蕴藏的唯一答复：

    开打。

    闪电炸开，从胸口开始，白光碎裂了恶魔实体，它脸上终于露出疼痛表情。

    “我以为你会更聪明些的。”恶魔贴着人类被电光照亮的侧脸，嘶声低语，随即化为一团黑烟散开，在帷幕前重新凝聚成形。

    “你不敢杀我。”

    顶着威廉面孔的恶魔说完，挑衅般张开双手，朝后倒去，消失在帷幔之后。

    时间过去多久了？

    十分钟？十秒？还是几小时？

    牧师躺在议事厅中央，尝试保持清醒。他的身体似乎适应了这股重力——又或者说失去了感觉。

    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劳伦想。

    他一遍又一遍回想着血月之夜，养父斯洛是如何在自己面前变成怪物的，回想特洛熙是如何骑着马，冲出浓烟，带领人们抗击渴血兽，回想那天阳台上，她是如何专注又充满期待地望着远方。

    旁边传来了动静。劳伦惊讶地发现伊恩重新开始动作。

    骑士手撑在胸前，用尽全身力量和身上的重压对抗。腕部护甲发出细碎颤音，彰显着身体主人是如何在高压下颤抖着、执着地将自己抬离地面。

    伊恩朝议会桌爬去。

    每一下简单动作，都需要耗费极大意志与力量。

    你……在做什么？劳伦想问他，却连开口的力气都积攒不起来。

    房间里只剩下圣殿骑士沉重、夹杂着痛哼的呼吸声。

    每朝前挪一下，青年面前就会出现几滴血滴，那是从他鼻腔内流出的鲜血，来自身体的警告。但是伊恩没有停下。

    牧师顺着对方前进方向看去，发现他正在靠近执政官的椅子。

    这是属于骑士的直觉。

    伊恩永远不是一个等着别人来救自己的人，他有无数自救经验，面对暗箭，面对恶魔，面对红龙，面对各种居心叵测的陷阱。作为保护者，他[b]不可以[/b]祈求别人来拯救自己。

    圣光足够对查希提的人发出警告，给他们带来救援，然而即便伊恩能活到那个时候，劳伦撑下来的可能性很小。

    骑士不了解法术，但他相信，威廉在这里，总是有一个原因。

    行动加剧了内伤，伊恩眼前逐渐浮现幻觉。

    有一瞬间，似乎自己又躺在了那个黑暗的角落里，无处可逃。没有人会来救他，他不抱期望。失去了保护能力的保护者不过是弃子。

    “这里不需要你的保护，圣职者。”

    冷箭刺入他肩膀，骑士摔落马背。坐骑发出凄厉嘶鸣，被追逐而至的长矛钉死。

    血流进他的眼里，箭毒顺着肩伤游走全身。

    透过模糊视线，他看见自己的圣徽和佩剑被拿走。

    “滚出这个国家，教廷猎犬。”

    重击落下。有一刻，他以为自己会永远失去一只眼睛。但万幸，本能的偏头反应，让他只被打断了鼻梁。

    再次睁眼，有人正拖拽着他，朝悬崖边拖拽。

    闭眼，睁眼，扛着巨斧的蒙脸刽子手朝他走来。他们计划就地处决，将尸体抛进山谷。

    另一个人揪着他的头发，迫使他仰头，露出喉结。

    “你的神早就死了，我们不需要你。”对方贴着他耳朵说。

    “圣徒？呵，不过是罪人罢了。”

    手指粗暴地掰开那双绷紧的嘴唇，掐着烙有圣痕的舌头。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咬下去，咬断猥亵自己的手指。

    「……神授予你那力量，是为拯救他的人民，宽恕他们的愚昧与粗鲁……」

    光明神给予他剑盾，不是为了指向普通人。圣职者的伤口可以愈合，但普通人做不到。

    他们的敌人和目标一直是危险生物。即便到了如此窘迫的时候，圣殿骑士仍然死守戒律。

    不受控的力量，与他的敌人又有何区别。

    就在巨斧要落在他后颈前一秒，骑士突然侧身躲开。斧刃卡进地面，他一脚踢翻愣神的刽子手，转身翻落悬崖。

    重力几乎将他扯碎。最终，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伊恩够到了议会桌脚。

    他朝上看去。

    执政官双眼紧闭，身体僵硬，胸膛纹丝不动，仿佛在沉睡中永眠。

    他的礼服脖颈处，层层褶边领结中心，嵌着一块红宝石挂坠，于昏暗房间内闪着微光。

    “大部分法阵都需要一个施法中心，它一般就是施法者本人，或者施法媒介。”地堡工作室里，黑袍法师曾经和伊恩解释过基本原理。

    他很想念那段不受打扰的时光。

    「卡厄斯。」

    伊恩在心中默念。现在，他所需要做的唯一事情，就是重新站起来。

    在万念俱灰几经崩溃时，守护者得救了。他像曾经一样，继续守护所有人。但这次，他知道，就算自己不祈求帮助，也会有人义无反顾帮助自己。

    骑士尝试站起，但枯竭的圣光力量无法对抗人类身上那重担。

    可是很快，那窒息的压迫感减轻了。

    新的圣光笼罩在骑士身上，虽然微薄，却足以支撑他站起。

    不用回头，伊恩知道那光来自劳伦。它源自年轻人竭力燃烧的灵魂之火，闪动着铃兰花般的白色，驱散骑士身边环绕的黑烟。

    见习牧师将自己生命最后的盼望交付于圣殿骑士。

    这是属于圣职者之间的心意相通。他们净化、他们守护，为了彼此，为了所有人，为了更好的未来。

    骑士咬牙，在心中怒吼，蓄力攀上桌子，爬起，将执政官领结上的宝石打落在地。

    一瞬间！以他们为圆心，一道气流贲发——黑烟飘散殆尽，阳光再次穿透穹顶，落在两人身上。

    世界不再一味吞噬光辉与善意，山谷之中回响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