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湖水与母亲

    窃窃私语环绕着他，如同水流淌过他周身。

    冰冷而柔软的手指落在额头、脸颊上，抚摸着青年，让他迷失的感官逐渐恢复。

    “我们要把他藏起来”…“要把他藏起来”…“不能被发现”……

    “躲开它”……“它在搜寻他，不能被找到”……

    “把这孩子藏起来”…“藏起来”…“藏起来”“把他藏起来”……

    “嘘……他快醒了！”

    他嘴里一股铁锈味，全身无力，手指沉重得无法动弹，似乎从胸口到足尖，都结上了厚厚冰层。

    伊恩勉强睁开一丝眼。蓝色虹膜倒映出密林的灰绿，穿透枝叶的阳光落在他眼里，瞳孔微微缩小，光影模糊，他被包裹在黑白晃动的迷雾中。

    涣散眼神逐渐对焦，几张面孔出现在他眼前。

    “丽……丽芙……”

    他辨认出头顶上的人。

    圣女指尖竖在唇前，示意他噤声。

    “它在找你，伊恩。”她说，“我们要把你藏起来。”

    谁？伊恩试图思考。谁要找到我？

    “卡……”他想起自己昏迷的缘由。他必须回去。

    骑士挣扎起来，随即胸口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不要乱动。”另一双手强硬地按住他，卡米拉阻止人类反抗，“伤口会更严重。”

    “这是受到惊吓的正常反应。”另一个他不认识的黑暗精灵说，“可怜的孩子，这一下，他很难再回去了。”

    “雾之森也不安全。”血族又说，“它已经进来了，奥瑞安……我们得找个地方把他藏起来。”

    谁？到底是谁在找他？

    伊恩跟不上这些人的对话，但他感受到了善意。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丽芙？

    他迷迷糊糊想到，感觉又有很多双手触碰到自己身体，包裹着他的那层寒冰仿佛被她们的热量融化、消解。

    很快，他被许多双手轻轻拖拽着，朝一个方向移动过去。

    丽芙一直拖着她年轻兄弟的下巴，防止青年后脑蹭到草地。

    我可怜的以赛亚。他听到他的姊妹低语。

    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你也要遭受这种伤害？

    被丈夫亲手杀害的圣女心痛不已。

    女人们动作轻柔、安静，赤足踏上湿润的草地，穿梭在薄雾中，将重伤的人类小心转移到湖边。

    “这能救他吗？”他听到丽芙问。

    “不，”卡米拉回答，“这只是暂时的办法…我们无能为力。”

    “姐妹会只能保证他意识的安全。”黑暗精灵奥瑞安补充，“许多织女都是生前意识的投影，我们无法干涉现……”

    一阵突兀寂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好像在躲避什么东西的窥听。

    很快，黑影划过伊恩头顶，青年能感到它飞过时带来的微风，但他不清楚那是什么，只知道其他人都在努力避免自己被它发现。

    又过了一会，卡米拉轻轻说：

    “它走了。”

    于是她们提起裙子，走入湖中。

    深绿色的湖水漫过织女们的脚踝、小腿、膝盖、直至腰部。丽芙的白色纱裙在水中舒展，犹如缓慢绽放的百合；水流冲击下，卡米拉腰侧的猎刀发出蜂鸣。

    人类背后贴上冰凉湖水，不同于之前冰茧那般刺骨。有人将他朝前推去，很快，下一个人拖住他的肩膀、腰和腿。他就这样，经由一双双或纤细、或有力、肤色各异的手传递，逐步来到湖中心。

    “又见面了，旅行者。”

    最后一次传递，他左边的女人突然开口。

    伊恩看过去。芙罗拉朝他微笑，红发发梢在水中飘散，如同传说中的美人鱼，随时都会化为泡沫飞散。

    “虽然你在这里看到我不是一件好事……”她说，“但很高兴再见到你。”

    “我们会保护你。”丽芙亲吻他额头。

    “安心入梦吧，它不会伤到你一丝一毫。”

    那些托住他的手松开，湖水漫过他的胸口、脖颈、下巴，流进他耳朵里。

    人类吐出几个气泡，不由自主，继续下沉。

    水隔绝了声音和光线，女人们的身影逐渐远去，他落入更深、更安全的湖底。

    随着下沉，人类逐渐适应了水温，犹如重新回到母亲羊水中。水压缓解了胸口疼痛，伊恩只觉得身体仿佛没有重量，他不在湖底，而像是漂浮在某处虚空之中。

    人类迟疑片刻，睁开眼，未觉不适。似乎湖水根本不存在。

    那双深蓝色眼睛中，倒映出迎面而来的湖中女士。

    她铂金色长发随水流飘散，如同被风拂过，那张熟悉面孔上，多了一丝不同于黑袍法师的柔和与女性魅力。

    伊莲娜张开双臂，搂住溺水青年。

    于是，在母亲般的怀抱中，他陷入沉睡。

    ·?·

    疾风裹着烈焰劈下，黑影织成的高墙被自上而下撕裂，露出崩坏的地面——施法者一对一战斗，周围几十米内无人敢站立，连土都被削走三寸。

    一道黑影从那缺口杀出，奥菲吃了一惊，没想到对面法师主动选择近战。

    她随即召唤更多黑影，化为兽型，扑向来人。

    未曾料到，对方速度根本没有放缓！

    卡厄斯双手一把握住护在周身、电光闪动的十字长剑。刀光剑影，术士召唤出的影兽几下便被撕碎。

    没等术士来得及惊讶，剑锋已指向她。奥菲立刻激活护身咒，然而黑袍法师反应更快，踩着对方施咒的末尾，上去就是一剑！

    好强！铁面术士暗自震惊，这是她见过攻速和体术最猛的施法者。

    千钧一发之际，脚下黑影突然膨胀——亡灵骑士及时赶回，替主人挡下一剑。

    双刃相交，气流迸发，黑影如同烟雾般被驱散开。

    待两人之间视野再次清晰，施法者彼此间隔不到十步，相互对峙。

    金发法师瞥一眼对面带着面具的女术士，和她身边黑影。

    “我以为亡灵咒术早就失落了。”卡厄斯说。

    隔着铁面具，奥菲笑笑。

    “活人忘记了，”她回答，“死人可不会。”

    “即便如此，你也赢不了。”卡厄斯不再废话，再次架起长剑——亡灵骑士又如何，他的剑术老师更好。

    这次，面具都阻隔不了女术士的嘲笑声。

    “不，”奥菲说，“你已经输了。”

    她亮出右手徽章，扔在地上，同时激活传送卷轴。

    意识到那是什么，卡厄斯瞳孔一缩，猛地抬头。

    下一秒，奥菲面前闪过白光，伴随一声凄厉鹰啸，景象很快扭曲。

    片刻后，术士出现在一处陌生地方。传送阵光芒一消失，她便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那雕刻着龙纹的金属面具随即开裂，落在地上，还有一滴一滴溅开的血渍。

    传送离开前，最后和她对视的那双红瞳，洋溢着可怖渗人的杀意——她毫不意外，维斯早就告诉过他，目标是黑袍法师的软肋。

    面对被戳中软肋、暴怒失智的敌人，脸上只多出一道伤已经算走运。对方比她想象的要强，不过她赢了。她完成了国王的命令。

    可她为什么感觉不到胜利的喜悦？

    亡灵站在她身边，黑袍法师最后一击，让他失去一条胳膊。死人没有痛觉，很快，黑影就会填补残肢。

    一根沾血羽毛飘落在术士面前。

    最后那一刻，她高处盘旋的宠物毫不犹豫，选择俯冲进入战局，试图替她挡下攻击。

    对巨鹰来说，破壳那一瞬间看到的人就是母亲。它为保护母亲而死。

    奥菲坐在地上，满面鲜血，突然扯起嘴角。

    血流进她嘴里。

    术士像疯了一样，开始笑，声音越来响，整个人颤抖不已。

    坏母亲。奥菲想。

    为什么她早已冰冷的心，会为一只没有人类智慧的动物而疼痛。

    我赢了。惨胜。

    一场滑稽荒谬的对决，两个疯狂而强大的施法者，彼此都活过了决斗，付出代价的却是他者。

    这就是龙血的诅咒。

    她一下瘫倒在地上，狂笑声就像哭一样难听。